丈夫和妹妹风花雪月,我走时在全区广播中祝福:祝你们百年好合
1.
1956年,泉市机械厂的宿舍里。
宋曦芸正仰起头,望着自己与程天风的结婚照。
照片之中,她身着列宁装,脖子上系着小丝巾,和穿着中山装的程天风并肩而立,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容。
然而此刻,坐在这儿的,是十年后已与程天风离婚的宋曦芸。
十年后的宋曦芸在一场意外中丧生,再度睁眼时,竟回到了和程天风结婚的次年。
看着那张阔别多年的结婚照,宋曦芸心中思绪万千,难以言说是苦涩还是释怀。
她与程天风的美好往昔,全都被定格在了照片里,可之后的日子却变得满目疮痍。
宋曦芸轻叹一口气,收回了目光。
脚刚落地,右脚便传来一阵剧痛。
三天前,她为了保护宋萍,从楼梯上摔落,扭伤了脚。
她只能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门。
餐桌旁,程天风正在吃早饭。
他眉清目秀,气质沉稳,厂里的土黄色工作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格外精神抖擞。
程天风听到动静,抬起头,皱起眉头问道:“曦芸,你这么早起来做什么?我已经帮你请好假了,今天好好休息,别去上班。”
宋曦芸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即又笑着回应:“好。”
要是没有前世的记忆,她肯定会觉得程天风是个体贴周到的丈夫。
程天风没察觉到宋曦芸的异样,起身去厨房端出她的早饭:“快吃吧,都给你准备好了。”
等宋曦芸吃完,程天风才出门。
宋曦芸依照记忆,前往卫生所换药。
路上,邻居张婶儿瞧见她,一开口就道喜:“曦芸啊,公派留学的名单出来了,你和你家天风都在名单里呢!等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咱院里的老熟人呀!”
宋曦芸眼睛一亮:“谢谢张婶!”
她这才想起,今天是公派留学放榜的日子。
前世,她也和程天风一同拿到了留学名额,但最终没能去成。
一是查出怀孕,二是家里人一开始就不同意她去,让她把机会让给没考上的宋萍。
她还记得,宋父抽烟时满脸愁容的模样,宋母拍着她的手劝道:“曦芸啊,你是家里的长女,又是天风的媳妇,你走了,谁来照料家里?”
宋曦芸就这样松了口,让妹妹和丈夫一起去俄国留学五年。
五年里,她留在泉市,照顾程宋两家,把孩子拉扯长大。
从知识分子变成了普通家庭妇女,连读书是什么滋味都忘却了。
而程天风和宋萍回国后,一帆风顺,进了研究所。
结婚第十二年,程天风升迁,在调去京市研究所前,铁了心要和她离婚。
离婚后不久,宋曦芸就死于一场事故。
死后灵魂飘荡时,她听到了程天风和宋萍的对话。
宋萍娇声说道:“天风哥哥,你都和姐姐离婚了,她都去世了,你还不能接受我吗?”
程天风回答:“小萍,再等等吧,你姐姐尸骨未寒……”
这话将他们早就暗中有染的事实,赤裸裸地摆在了她面前。有个相恋十多年的男子,还有个自幼备受宠爱的妹妹。
宋曦芸曾觉得,离婚之际心已然破碎,然而现实比预想更为冷酷。
距公派之日只剩一个月时间。
此世,她必定要去留学,绝不容许任何人再度夺走机会!
至于这一团糟的婚姻,谁想要谁拿去好了!
宋曦芸在卫生所换完药后,缓缓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还没走到楼下,就听到宋母正与人交谈着。
“你家曦芸没啥事儿吧?”邻居询问道。
宋母摆了摆手:“别担忧,我家曦芸身子骨硬朗着呢,摔一跤算不上啥大问题。”
邻居不太认同地讲:“唉,女孩子可得好好呵护着,给她弄些好吃的补补身子。”
宋母却满不在乎:“嗨,没啥事儿,谁还没个磕磕碰碰的,曦芸又不是什么娇贵的千金。”
这话宋曦芸从小到大听了无数遍,以前都习以为常了,如今听着却格外别扭。
宋母瞧见宋曦芸,立马埋怨起来:“怎么才回来?不是让你早点回来吗?”
宋曦芸被拽得浑身不自在,皱着眉头挣脱开:“知道了妈,我实在走不快,您先上楼吧。”
宋母被大女儿的拒绝弄得一怔,但也没多想,便先上楼去了。
宋曦芸回到家中,才发觉程天风也在。
宋父坐在沙发上招呼她:“曦芸来了,今天小萍下厨,特意叫你和天风来尝尝她的手艺。”
宋曦芸一愣,上楼的时候就感觉奇怪,怎么回家吃顿饭宋母会如此热情。
原来是平日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宋萍说要下厨做饭。
在宋家,这可是一件轰动不小的事情。
“曦芸,怎么愣在那儿,快进来。”程天风走到她身旁,伸手想要扶她。
就在这时,厨房里突然传出宋萍的一声惊叫。
程天风立刻松开宋曦芸的手,比宋母还迅速地冲进厨房,焦急地问:“小萍,你怎么样!”
宋曦芸差点没稳住身形,赶忙伸手撑住自己。
她抬头就看到程天风拉着宋萍的手从厨房走出来,还问:“药呢?”
宋母紧张得不得了,大声叫嚷着:“女孩子的手可宝贵着呢!让妈看看,有没有受伤。”
宋曦芸心里寻思着,这本该是她习以为常的备受关注的场景。
可偏偏宋母和邻居说的那句“曦芸也不是个娇贵的”,一下子在她脑海中闪过。
宋曦芸心里猛地一揪,仿佛被细针轻轻扎过,有些呼吸不畅。
“哎呀,快别再说了,曦芸心里肯定不好受。”宋母赶忙停下,可已经晚了。
宋曦芸没吭声,只是静静地看着。
一阵忙乱过后,饭菜终于端上了桌。
宋母对小女儿赞不绝口:“哎哟,我们小萍也能独当一面了,真是长大了。”
宋父也一脸自豪:“是啊,小萍懂事了。”
宋萍听了,得意地一笑:“那是当然,妈,我可厉害了,还专门向人请教了呢。”
程天风也跟着夸赞:“小萍做什么都很有天赋,做饭自然也不在话下。”
宋曦芸看着桌上极为普通的两菜一汤,心里突然有些酸涩。
她小声嘀咕:“这不就是普普通通的饭菜吗?怎么就成了了不起的本事了?”
宋萍听了,撇了撇嘴:“姐姐,你这是嫉妒我吧。”
宋曦芸没搭理她,心里想着:小时候父母去工作,她从有记忆起就开始帮家里干活,再大一些,所有家务都落到了她一个人头上。宋萍比她小四岁,高中毕业后就没再出去工作,一直在家靠着宋父宋母养活。
宋曦芸不禁埋怨道:“换做是我,这都不算事儿,怎么到了你这儿,就成了了不起的能耐?”
宋萍听后,笑得愈发甜美:“天风哥可真会称赞人,不愧是高级知识分子,也不白费我特意跑去厂里把你叫来!”
这话传进宋曦芸耳中,宛如炸雷一般。
她心中一震,回想起上一世死后听到的话语,又忆起程天风刚才紧张的模样。
莫非……这两人此刻就已经有了纠葛?
宋曦芸的心猛地一沉,大夏天的,竟然无端冒出一身冷汗。
“姐姐!姐姐!”
宋曦芸回过神来,瞧见对面宋萍略带嗔怪的神情。
“你怎么都不夸奖我呀?”
宋曦芸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望着宋萍说道:“小妹真的很棒。”
一顿饭吃得差不多了,宋萍放下了筷子。
她略微犹豫,却理直气壮地看向宋曦芸:“姐,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你把那个公派留学的名额让给我吧。”
2.
宋曦芸身子猛地一震。
果不其然,宋萍做这顿饭,并非毫无缘由。
前世自己因脚伤没来享用这顿饭,随后才是父母出面劝她。
宋曦芸沉默了一会儿,面带笑容说道:“小妹,就凭一顿饭,你就妄图把我手上的留学名额给贿赂走?”
她话语含笑,却言辞犀利。
宋萍脸色瞬间一僵,小声嘀咕:“我这不是寻思着姐姐你已然挺好,我还没这机会嘛。”
宋母紧接着拍桌站起,大声呵斥:“宋曦芸!你今儿说话咋这么难听?!”
宋父脸色同样不好看,沉声说道:“一家人,别说两家话,这是你妹妹,谈什么贿赂不贿赂,就算没这顿饭,你让给她也是理所当然!”
宋曦芸只感觉浑身血液都在发凉。
她表面看似冷静,身体却在微微颤抖:“那我呢?爸,妈,公派留学的名额是我辛辛苦苦考来的……”
宋萍没等她把话说完,就颇为委屈地打断:“爸妈,没关系,这机会本来就是姐姐的,不愿意让给我也正常。”
宋母更生气了,朝着宋曦芸就吼:“你都嫁人了,又有工作,你妹妹呢?怎么不为她考虑考虑?”
眼见着要吵起来,程天风赶忙出声制止:“爸、妈,留学可是件大事,咱们以后再商议,曦芸脚受伤了,我先带她回去休息。”
宋曦芸却留意到,程天风虽说止住了争吵,却没表明自己的态度。
她咬着牙,在程天风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一直到两人出了门,背后还能听见宋母骂宋曦芸长大了翅膀硬了的刺耳声音……
宋曦芸看了眼旁边的程天风,小声问道:“你怎么也不吭一声?”
程天风朝她安抚地笑了笑:“别生气,先回去再说。”
宋曦芸却握紧了手,心里想着:留学名额这事儿摆到明面上了,绝不会轻易了结。
为了自己的未来,她不会让,也不能让。
第二天,宋曦芸就回到机械厂的厂工会去上班。
她和程天风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学的都是机电工程专业。
程父是泉市机械厂的厂长,两人毕业后,程天风在厂里当高级技术员,宋曦芸却被安排到厂工会做文职工作。
程父说:“夫妻俩总得有一个工作轻松些的,这样更方便照料家里。”
宋曦芸心里委屈,小声嘟囔:“我也是学技术的,怎么就只能做文职呢?”
同事安慰她:“曦芸,别想太多,先干着吧。”
现在的宋曦芸还记得曾经学到的知识,可有了孩子后,渐渐地就忘得一干二净。
更忘掉了进入大学时的豪情壮志,发誓要赶超英美,让祖国机电工业崛起。
宋曦芸叹了口气,不愿再去想这些。
如今破局的关键,就是出去留学。
宋曦芸拿出笔在挂历上标记好公派日的日期。
10月23日。
这一天实际上还没公布,她却从前世记到现在,记得明明白白。
还有28天,她几乎都等不及了。厂工会的事儿忙完后,宋曦芸拎着饭盒去找程天风。
还没走到他办公室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阵阵欢声笑语。
宋曦芸停下脚步,心中暗自思索:“为何这般热闹?”
她抬手用力推开门,便瞧见了与程天风坐得很近的宋萍。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看到宋曦芸冷峻的面容,程天风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对劲,赶忙挪开身子招呼道:“曦芸,你来了,快过来一块儿吃饭。”
宋曦芸却只是盯着宋萍,语气平淡:“小妹今儿怎么又有闲工夫出家门了?”
宋萍眨着大眼睛回答:“天风哥特意帮我给街道办写了推荐信呢!说下午就能去上班,我就带了饭来谢他!”
宋曦芸心里一紧,手中的饭盒也变得愈发沉重。
程天风对她的情绪浑然不觉,依旧笑着说:“是小萍自身优秀,不然写再多推荐信也没用。”
宋萍扬起脑袋:“那是,我好歹有个高中文凭,可不能总窝在家里。”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似筑起了一道屏障,把宋曦芸隔绝在外。
宋曦芸心里别提多别扭了,前世的她面对这种情形总是习以为常,如今却只觉得异常膈应。
她深深地看了两人一眼,没说什么,打开饭盒开始吃饭……
下午,宋曦芸像往常一样工作。
没想到还没到下班时间,程天风就慌慌张张地来找她。
“曦芸,小萍出事了,快跟我去卫生所!”
他作为一个姐夫,反倒比她这个亲姐姐还着急。
宋曦芸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拉了起来。
到了卫生所,宋父宋母已经在那儿了,正围在病床边的宋萍身旁。
宋母的眼眶急得通红:“那个遭天谴的,夫妻吵架乱扔东西,怎么就往你头上砸!”
程天风一进门就直接松开了宋曦芸的手,走到宋萍身边。
3.
“哟,瞧这伤口,看着怪严重的,有没有大碍呀?”宋母满脸心疼地发问。
“没啥事儿,妈,就是点儿小擦伤罢了。”宋萍故作轻松地回应,可语气中隐隐透着虚弱。
“小萍啊,你这孩子,咋就这么不小心哟!”宋母又开启了一阵念叨。
“妈,我真没啥事儿。”宋萍赶忙出声安慰道。
宋曦芸静静地伫立在他们身后,目睹着这一幕,心中滋味复杂。她忆起前些日子自己从楼梯滚落,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地爬到卫生所,连个关心问候的人都不见踪影。那种孤寂之感,至今仍清晰如昨。
过了好半晌,程天风方才转过身来。宋曦芸瞥见他脸上流露的心疼,心里猛地一紧。果不其然,紧接着程天风便开了口:“曦芸,要不你把留学的名额让给小萍吧。”
这话宛如平地炸响的惊雷,宋曦芸瞬间呆愣住了。她一直铭记着程天风曾经描绘的美好未来——两人一同出国留学,彼此相互扶持,恰似大学时期那般。前世程天风后来变了心,可宋曦芸一直以为,起码当下的他还没忘却那诺言。然而此刻……原来仅仅是她一人的空想罢了!
见她没吭声,程天风继续劝说道:“你瞧瞧,小萍高中刚毕业,在街道办实在是埋没人才呀。况且刚上班第一天,就险些出事儿……”
宋曦芸只是望着程天风的嘴巴一张一合,心里满是陌生之感。明明是熟悉的人,怎么陡然变得如此陌生呢?
“我不忍心看小萍吃苦,你是她姐姐,肯定更挂心她。”程天风依旧温柔地劝着。
宋曦芸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反驳道:“我刚到厂里那会,也没少受伤……”
“你这毛糙丫头!哪能跟小萍相提并论!她要是再出啥意外,你怎么担得起?!”宋母着急地大声说道,语气里全是责备。
宋曦芸心里一阵刺痛。从小到大,她一边念书一边帮家里干活,一路以第一名的成绩读到大学。而宋萍从不沾阳春水,成绩从未进过前三,可在宋母眼中,宋萍却比她强上百倍。宋曦芸上一世觉着这是平常事,这一世清醒过来,反倒更痛苦。但她宁愿痛苦,也不愿麻木。
她握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说道:“行,退一万步讲,去苏联学技术,确实比在街道办辛苦。我可不想让妹妹遭这份罪。”
“你这死丫头……”宋母还想说什么,程天风赶忙打断道:“妈,别气了。要不这样,我安排小萍到厂工会,先让曦芸带着她一块儿工作。”
宋曦芸听出了程天风的意图,就是想慢慢儿来,让她一步步把名额让出去。宋萍这时也从床上坐起身,说道:“爸妈,天风哥哥,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别为难姐姐了,也怪我不够上进……”
三人一听,神情愈发心疼了。宋曦芸心里一阵厌烦,扭头便走。
快走到楼下时,程天风才追了上来:“曦芸,别生气,我刚才那么说,也是太担心小萍了……”宋曦芸破天荒头一回打断他,态度坚决地讲:“别讲了,留学这事没商量的余地!”
回到家中,程天风还想再讲些什么,宋曦芸却不再回应。她自顾自做自己的事,吃饭、看报、练字,洗漱完毕就上床准备睡觉。
程天风见此情形,也跟着上床,从背后搂住宋曦芸,温柔地说道:“曦芸,你还在生我的气呀?”
宋曦芸心里猛地一紧,回想起上一世自己没多久就会被查出怀有身孕,那种被道德束缚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拨开了他的手:“我今天太累了。”
程天风愣了一下,房间里安静了片刻,他依旧伸手过来,继续抱住她说:“这家里真不能少了你这么好的女同志。到时候老人身体不好,咱俩都在国外,谁来照料家里呢?”
宋曦芸心里一震,前世的自己就是被这般似水柔情哄得晕头转向,最终被困了一辈子。她转过身,直直地盯着程天风,语气平静却透着坚定:“一会儿说小萍这,一会儿说小萍那,到底小萍是你的妻子,还是我是你的妻子?”
程天风心里一惊,却很快回应道:“你乱说什么,我只把小萍当妹妹!”
宋曦芸却不想再跟他多费唇舌,冷冷地说:“那就别再多说一个字,程天风。”
她叫了他的名字,这是真的动气了。程天风原本以为这事稳操胜券,现在却被宋曦芸的果断弄得心中陡然升起怒火,冷笑着说:“你非要这么自私,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4.
她理应得到的事物,若不给予宋萍,难道就成了她自私自利?
宋曦芸还想进行反驳,然而程天风已然转过身去,直接躺下睡觉。没过多久,他的呼吸便趋于平稳。在讲出那般伤人话语之后,他竟然毫无心理负担地进入了梦乡。
黑暗之中,宋曦芸望着身旁的男子,心中各种情绪翻江倒海。前世程天风和宋萍在她灵堂前所讲的话,此刻再度在耳边回响。她忽然领悟——程天风从心底就认为她应当牺牲自身利益,甚至更渴望与宋萍一同去留学。眼前这个男人,跟十几年后会与她离婚的男人,本质上能有何不同?
道不同的人,本就不该携手同行。她要与他彻底断绝关系,哪怕闹得难堪。
宋曦芸下定决心,难得一夜无梦,一觉睡到天亮。醒来之时,身旁已不见人影。结婚两年来,这是程天风头一回没有等她一起前往机械厂。
宋曦芸独自吃完饭后,八点半准时来到厂办公室开始工作。首要之事,便是拿起笔在挂历上划了一下——距离公派之日,仅剩27天。
没过多久,程天风便带着宋母和宋萍前来。宋曦芸回想起昨天程天风安抚宋母的话语,只能感叹他在宋萍的事情上,着实是事事亲力亲为,效率颇高。
程天风走上前来,拉了拉宋曦芸:“曦芸,傻站着干啥?以后小萍在你手下做事,你可得好好照料她。”
宋母的神情格外殷切。
“曦芸啊,前些日子是妈不对,说话太冲,伤了你的心。”宋母语气轻柔,仿若在哄小孩子。
宋萍也凑过来,拉住宋曦芸的另一只手,亲昵地说道:“姐姐,咱俩以后可就是同事了。”
宋曦芸心里直觉得腻味,她对这一套再熟悉不过。为了她手中的那个留学名额,她们这般接连不断地上演戏码,令她感到疲惫且厌烦。
宋母并未在意宋曦芸的冷淡,又笑着拿出一件衣服放在桌上:“昨天妈到供销社扯了五尺新布,连夜给你做了套新衣裳。”
宋曦芸愣了一下。她从小到大,从宋母那里得到的新物件少之又少。她的衣服大多是宋母或者堂姐妹穿过剩下的,唯有宋萍是例外——宋母向来不让宋萍穿别人剩下的衣服。
宋曦芸抚摸着柔软的布料,心里没有丝毫温情,反倒被真相刺痛得生疼。她拿着衣服,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妈,一件衣服,可换不来留学名额。”
宋母瞬间就发怒了,指着宋曦芸的鼻子骂道:“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死丫头,真是半点都比不上你妹妹!”
程天风见状,赶忙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宋萍一把拉住。宋曦芸看在眼里,心里愈发冰冷。
她平静地看着宋母,说道:“您也别在这儿闹了。往后小萍在这儿上班,不太好看。”
宋母被宋曦芸的眼神震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反应过来后,她气得脸都红了,但还是顾及宋萍,最终带着一肚子气离开了。在即将离开的时候,她狠狠地瞪了宋曦芸一眼,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要是还顽固不化,总会有让你屈服的办法!”
宋母离开后,宋萍顿时像遭受了极大的冤屈,眼眶含泪地望向程天风。程天风轻声安慰了宋萍几句,随后眉头紧皱地看向宋曦芸:“曦芸,你如今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
宋曦芸反问道:“你觉得我这样不行吗?”
程天风眉头拧成了疙瘩:“当然不行!你这般自私自利怎么能行呢?”
“那就行。”宋曦芸面色平静地点点头,“你觉得不行,那就行了。”
程天风一下子被堵得说不出话,气得转身就走。从小到大,他何时被宋曦芸这样呛过?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宋萍没了宋母的支持,终于安分下来,姐妹俩平平静静地上了一整天班。
下班后,宋曦芸去参加俄文预科班。没想到刚到门口,就碰到了程天风和宋萍。
宋萍看到宋曦芸,马上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姐姐,你别责怪天风哥,是我非要他安排我进来的。”
程天风也皱着眉说:“你这么怕你姐姐干嘛?她在工作上刁难你了?”
两人一搭一唱,宋曦芸却懒得再听,直接打断他们:“程天风,你要是铁了心要和宋萍一起去留学,那咱们就找个时间去把婚离了吧。”
程天风眼睛瞪得溜圆,表情都僵住了:“你说啥?”
在空气仿佛都静止的那一刻,一个厂工会的同事匆匆忙忙地朝宋曦芸跑过来:“不好了,小宋同志,你妈给教育厅写了封举报信,说你体检造假!”
5.
宋曦芸听闻这话,脑袋瞬间好似遭受重击,一片轰鸣。她决然想不到,宋母居然会为了这个留学名额,将亲生女儿诬陷到教育厅去。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宋曦芸嗓音微微颤抖,不过很快便稳住了。
同事急得直跳脚:“现在区里的纪委都来了,要查你呢!”
国家培养一个留学生投入巨大,要是真有问题,这事儿必定会彻查到底。宋曦芸心里明白,可还是有些发懵。
宋萍在一旁惊慌失措,带着哭腔说道:“姐,这可咋办啊?!”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纷纷交头接耳,那同事的脸色也变得惊疑不定。程天风的脸色更是黑得吓人:“宋曦芸,要是真有啥问题,你最好主动去承认错误!”
宋曦芸心里原本有些慌乱,可看到程天风这般反应,反倒平静下来。她斜睨了程天风一眼,冷冷地反问:“厂里负责的体检,我能有啥问题?”
程天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解释:“我不是这意思……”
他下意识想去拉宋曦芸的手,却被宋曦芸躲开了。宋曦芸转身就走,留下程天风独自站在原地,手还停在半空中,尴尬又失落。
宋曦芸跟着同事来到厂工办,那里已经围了一大群人。程父的脸色铁青,看到宋曦芸来了,沉着脸对纪委说:“为了配合您调查,宋曦芸已经找来了。”
宋曦芸心里一沉,从程父的表情就能看出他对自己不满。但她还是抬起头,平静地说:“纪委同志,您好,我就是宋曦芸。”
她一出现,周围的声音更大了。
“宋大姐可真狠心,这么好的机会,居然去举报自己亲闺女。”
“我看这是大义灭亲!谁不知道宋曦芸是程厂长儿媳,天天在厂工会享清福,我早说这留学名额也是厂长安排的!”
“当时体检是在厂子里办的,这事儿往大了讲,就是整个厂子的领导都帮着宋曦芸作假,要是真查出啥问题,那些领导都别想继续干了!”
程父和厂里其他领导的脸都黑了。纪委也似笑非笑地施压:“程厂长啊,有这层关系,不会真顺手改了体检结果吧?”
“哪能啊。”程父慌乱地摆手,“咱们厂里干啥都是透明公开的,怎么会徇私呢!”
宋曦芸却不紧不慢地插话:“纪委同志,我的资料随便您查,有问题我就会接受组织的处理结果。”
纪委有些意外地看着宋曦芸,见这姑娘态度端正,眼神清明,也不像会作假的人。纪委的态度缓和了一些,点点头:“行,那咱们一起去查验查验。”
一行人往前走,程天风也跟了过来,站在宋曦芸旁边,轻声问:“曦芸,你没事吧?”
宋曦芸淡淡地回答:“真有事我也会自己承担,扯不到你们程家。”程天风被她这话狠狠扎了一下,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你要是早点把名额让给小萍,你妈也不会闹出这档子事儿。”
宋曦芸愣了一下,随后挤出一个释怀的笑容:“你讲得没错。”
讲完,她连头都没回,迈着大步径直向前走去。
宋曦芸跟着纪委查完档案后,又被领着去医院做了第二次体检。折腾了一整天,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机械厂宿舍。
刚走到楼下,就听见楼上传来宋母的叫嚷声:“怎么了,说你几句你就不高兴了?我这辈子头一回见偏心成你这样的妈!”
宋母轻蔑地冷笑一声,嗓门愈发大了:“偏心又怎样?人的心本来就是偏的,我就是更疼我们家老二,啥好东西都该是她的!”
宋曦芸脚步停住,心里一阵寒意袭来。她顿时觉得再跟宋母说话纯属多余,转身就朝楼下走去。
站在单元口,宋曦芸眼眶泛红,望着前方发愣。有那么一刻,她感到迷茫——哪里才是她的归宿呢?她不清楚。但总之,不该是这儿。
6.
宋曦芸回到家中,瞧见程天风一脸严肃地端坐在桌前等着她。
“曦芸,咱们好好聊聊吧。”程天风张嘴说道。
宋曦芸只是静静地瞅着他,并未吭声。
程天风接着讲:“我感觉咱家的矛盾挺严重的,得把问题妥善解决。”
宋曦芸神色平静地摇了摇头:“问题不在我这儿。”
程天风彻底没了耐心,站起身来,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望着她:“你要是不为一个留学名额算计来算计去,能出这么些问题?还说要离婚。”
他越说越着急:“两家的老人都离不开你,小萍需要发展,你非得这么固执?”
宋曦芸觉得疲惫,叹了一口气:“程天风,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而且为啥不是你把名额让给宋萍,留下来照料家里呢?”
程天风一愣,不假思索地反问:“我的名额怎么可能给小萍?”
宋曦芸没再言语,只是看着他,那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一丝嘲讽。
程天风顿时觉得脸上挂不住,沉着脸说:“宋曦芸,我现在真是跟你没什么可说的了!”
说完,他从宋曦芸身旁擦过,猛地摔门出去。
宋曦芸平静地转过身,望向这扇紧闭的家门。前世的她,经历过无数次这般不欢而散的争吵。只是那时的她,比现在要痛苦得多。好在如今,她终于能解脱了。只要再熬过26天。
几天后,宋曦芸留学名额无误的告示张贴在了机械厂宿舍的公告栏上。
宋曦芸去看的时候,发现那里围了一群人,宋母和宋萍都在。
厂里的邻居正对着她们指指点点:“也不知道亲妈去告这个假状是为啥,这不是平白无故给女儿找麻烦吗?!”
“谁不知道宋家那两口子偏心到太平洋去了,肯定就是冲着大女儿手上的留学名额去的呗!”
“我要有宋家老大这么懂事的女儿,高兴还来不及……”
母女二人的脸色都相当难看。她们原本以为只要举报,厂子里为了摆脱徇私枉法的嫌疑,肯定就会取消宋曦芸的名额。所以现在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来的,结果自己成了笑话。
宋萍的脸涨得通红,宋母的脸色更是发青。她拨开围着的人群,大声叫嚷:“我自己的女儿我能不清楚吗,说不定是连那领导都给买通了!”
宋曦芸实在忍不住了,径直走到宋母面前,面无表情地说:“妈,您别再无理取闹了。这名额就算我愿意让,宋萍她配吗?”
宋母气得暴跳如雷:“你这死丫头胡说八道些什么……!”
宋曦芸扭头看向宋萍:“宋萍,你之前也参加了留学考试,总分400,你全科加起来有200吗?就算我把名额让出来,也轮不到你吧……”
众人一片哗然,一时间都对宋萍指指点点起来。
宋萍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然后一跺脚,捂着脸跑开了。
“小萍!”宋母狠狠地瞪了宋曦芸一眼,赶忙追了上去。宋曦芸轻轻闭上双眼,她并不想把事情搞得人尽皆知,可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
就在她觉得所有事情都已尘埃落定之时,过了两天,程天风突然来到办公室找她。
他面色阴沉得可怕:“跟我走,小萍自杀了,正在医院抢救。”
宋曦芸瞬间呆住,随后跟着他前往医院。
抵达医院后,宋父宋母都在走廊上焦急地等候着。一看到宋曦芸,宋母立刻扑了过来:“宋曦芸,瞧瞧你干的好事!你非得把小萍逼死不可吗?!”
宋曦芸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宋母打在自己身上的手。
程天风对此仿若未见,只是急切地问:“妈,小萍现在情况如何?”
宋母没有回应,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宋曦芸微微一怔,内心不禁震颤。忽然间,她看到宋母朝着自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宋母的嚎哭声响彻云霄:“曦芸,你发发慈悲,高抬贵手,给小萍一条活路吧!”
“只要你把留学名额让给小萍,你让妈做任何事都可以!”
7.
宋曦芸整个人完全呆在了原地。
宋母看到这般情形,竟然朝着她深深地磕了个头:“妈求你了!求你了!”
她那大声的痛哭瞬间惊动了整座医院。
这话仿若一道闪电,一下子劈醒了宋曦芸。紧接着又涌起一种荒诞之感。她实在不明白,宋母和宋萍居然能为了一个留学名额做到这种地步?
宋曦芸赶忙上前去搀扶宋母:“妈,您这是做什么呀,哪有妈给女儿下跪磕头的道理呀。”
宋母哭闹着就是不肯起身:“是没道理呀,可你这心肠冷冰冰的,全然不顾你妹妹的死活,我能有什么办法呀……”
周边已经被一群看热闹的人重重围住了,看到这场景纷纷开口指责宋曦芸。
“这是怎么个情况啊?怎么当妈的都一把年纪了,还要给自己女儿下跪呢?”
“听说家里老二因为老大自杀了,就是为了那个留学名额吧。”
就在这时,宋父竟然也老泪纵横,跪在地上说道:“曦芸啊,我们把你养这么大,就求你这一件事,你难道是要把我和你妈逼死吗?”
围观的人群议论得更起劲了。
“哎哟,这父母可真是太可怜了……”
“这姑娘的心可真够狠的呀,都这样了,居然还不松口!”
“就因为一个名额,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
所有人都把宋曦芸推到了众人瞩目的位置。要是现在不答应,那就是不仁不义不孝,就算她之后不再阻拦,只怕最后的政审也通不过。
程天风扭头对着她喊道:“宋曦芸,你还傻站着干啥?!”
在这种情形下,宋曦芸的心却格外平静。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接着,双膝一弯,竟然直直地朝着宋母和宋父跪了下去!
“爸妈,我……”她刚一开口,声音有些发颤,但很快就调整好了。
她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曦芸,你这是做什么?!”宋母惊讶地叫了一声,脸上满是惊愕之色。
宋父也愣住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程天风站在一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整个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宋曦芸猛地磕了三个头才直起身子,额头已经红了一大片,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毅。
“爸妈,我会把名额让给宋萍。”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丝毫波动。
宋母听到这话,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泪,却瞬间喜笑颜开:“真的吗?曦芸,你终于想明白了?”
宋父也回过神来,朝着周围的人挥挥手,大声说道:“都散了吧,别人家的家务事有啥好看的。”
旁边的程天风走上前,把宋曦芸扶了起来,语气中带着一丝责备:“你呀,早松口不就好了,非要把小萍逼成这样,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他的手掌暖暖的,宋曦芸却感觉一阵寒意袭来,她微微地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是啊,这下大家都高兴了。”
程天风被她这笑容弄得愣住了,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慌乱。
没等他反应过来,宋曦芸抽出自己的手臂,淡淡地说道:“你们去照顾宋萍吧,我去教育局申请更改名额。”程天风颔首示意,而后转身朝着宋萍走去。
宋曦芸抵达教育局,却未提及名额转让之事。
实际上她是来申请提前审查的。
在等待资料发放期间,她自行打印了一份看似正规的名额转让书。
“权当给他们一个说法吧。”她心中如此想着,又跑到外面花两毛钱刻了个萝卜章,在纸上盖了个印。
夜晚,病房内,宋萍拿着那张名额转让书,苍白的面容浮现出灿烂的笑容:“多谢姐姐,我定会铭记你的大恩,等日后有出息了,必定好好报答你!”
宋母也少见地亲昵地扶着宋曦芸的肩膀:“瞧,你稍微做出点牺牲,家里人都高兴了!”
宋曦芸只是默默不语,眼神空洞,仿若已然心灰意冷。
程天风在一旁凝视了她一会儿,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
半月后,前往俄国留学的通知下达了。
出发前一晚,宋曦芸帮程天风整理好行李,刚站起身,便被身后的男人从背后搂住。
他贴近她的耳畔,语气极为温柔:“曦芸,只需五年我就回来,你先好好照料家里,等我回来,一定好好补偿你。”
宋曦芸轻轻推开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我是你的妻子,自然会等你。”
言罢,她转身在日历上划下最后一笔。
倒数最后一日,她等到了。
次日,程天风带着宋萍前往统一安排的留学生出发地点。
程天风先完成资格核实,接下来便是宋萍。
宋萍正与旁边的宋父宋母说笑,核对员却突然疑惑地开口:“你叫宋萍?可这上面没有你的名字啊!”
宋萍愣住了,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同志,你是不是弄错了?”
宋母也不禁惊呼:“怎么可能?!同志你再仔细看看,是不是看漏了,宋萍的名字应该是后来添上去的!”
核对员将两页名单翻了个遍,依旧摇头:“没有,真的没有。”
程天风忆起宋曦芸送自己出门时的平静神情,心中一动,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他沉声问道:“那宋曦芸呢?这个名字在不在名单上?”
核对员不明就里地点点头:“对呀,但是她申请了和另一队研究员同一班车,两小时前就离开了。”
8.
成功坐上大巴,宋曦芸才有了真正的踏实之感。
她安置好行李,又帮身旁的女研究员搭了一把手,协助对方把行李推到了头顶的行李架上。
车上大多是三四十岁的人,是从研究所专门派去的一批,前往俄国去学习更先进的知识与技术。
宋曦芸身为外来者,总感觉有些冒昧,但依旧十分热心地帮大家一同放置行李。
有个面容和善的女人察觉到了宋曦芸的紧张,微笑着安慰她:“小宋呀,别这么拘束,之后咱们就是同行之人了,还要相处一阵子呢,放松些。”
宋曦芸抬起头,望着她,眼眶莫名发热,点点头,眼泪竟然流了下来。
女人被吓了一跳,又觉得这情景有些好笑,冲着身边的男人说道:“你坐到后面去,我和小宋聊聊天。”
男人无奈地笑笑:“行,你们一见如故,多聊聊。”
说完,他起身换到了后面的座位。
女人把宋曦芸拉过来,一起坐下,递给她一块手帕,又递了一块桂花糕:“来,擦擦眼泪,吃块糕。”
宋曦芸接过,慌慌张张地擦着眼泪,连脸都羞红了:“不好意思,真是太麻烦您了。”
女人温柔地笑了笑:“出门在外,是不是受了些委屈呀?”
宋曦芸擦干眼泪,点点头,轻声说道:“嗯,不过现在好多了。”
两人聊着聊着,宋曦芸得知女人叫王芝华,是所里的资深研究员,和丈夫江礼烨一起去俄国。
王芝华好奇地问:“听说你是去俄国的留学生,怎么和咱们坐同一班车了?”
宋曦芸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清楚具体缘由,有人来找研究所负责人交代,说我的情况特殊,要好好照料。”
王芝华点了点头:“那你成绩肯定很好吧,不然他们也不会同意让你和我们一起去。”
宋曦芸微微一笑:“或许是吧。”
王芝华又问:“那你家人呢?他们支持你提前走吗?”
宋曦芸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他们……其实并不关心我。”
王芝华愣了一下,随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别难过,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宋曦芸抬起头,看向窗外,低声说道:“嗯,谢谢您。”
从去到教育局那天讲起。
宋曦芸刚迈出办公室的脚又收了回来,突然转头问了一句:“同志,我想提前走,有办法吗?”
桌前的女同志刚帮她写好转让书,抬起头,有些诧异:“你想提前走?让我想想……当天有个研究员队伍在留学生之前出发的,我去帮你问问,能不能申请跟队。”
话音刚落,一个干部从门外走进来,皱着眉问道:“提前走?留学生都有统一安排,你为什么要提前走?”
话音刚落,有干部从门外进来,皱眉问她:“提前走?留学生都有统一安排,你为什么要提前走?”
他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脸色严肃,穿着一身工作服,胸前还别着个红星。
9.
“同志,您好。家里人想让我把留学名额让给妹妹,我没答应。”宋曦芸语气平和,眼神中却透着坚毅。
刚从门外走进来的干部听到这话,立刻皱起了眉头,压低声音呵斥道:“瞎闹!留学这么庄重的事,能跟在供销社换货一样随便吗?!”
宋曦芸没表现出太多的慌张,心里快速地思索着。她望着干部严肃的神情,就明白名额变更绝非易事。上一世,程家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才把名额理所当然地安到宋萍头上的呢?
她抿着嘴唇,垂下眼眸,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干部看着她,正义感油然而生:“这位女同志,你家在哪里?我亲自上门去跟你家人说!”
宋曦芸抬起头,眼神清澈明亮,摇了摇头说:“同志,这种事没法讲道理。去了反倒会引起怀疑。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也不想提前打乱流程。”
干部在教育局工作多年,什么样的怪事没见过?他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觉得宋曦芸说得有道理。特殊情况得特殊对待,留学生都是祖国的栋梁之才,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流失了。
他拍了拍宋曦芸的肩膀说:“行,这事儿我亲自帮你去协商,你到时候直接上车就行!”
宋曦芸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完,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她靠在椅背上,心里五味杂陈。仿佛有一堵墙立了起来,把那些伤心、失望,甚至绝望都隔离开了,只剩下对宋父宋母和程天风的死心。
重新活了一世,她鼓起勇气想要改变,却看清了身边人的真面目。没有人做事是不求回报的,她只是希望身边的人能对自己好一点。丈夫和妹妹搅在一起,娘家人、丈夫家人都对她没好脸色,她的婚姻,实际上什么都不是。
这些她没说出口,但王芝华已经看出来了。她眼神中越发充满怜惜地看着宋曦芸说:“没关系啊,男人靠不住就离开他,家里人对你不好,以后也不用一直跟他们纠缠。”
宋曦芸平时很少流泪,可听到这话,眼泪却像决堤的洪水,怎么也控制不住。她抬着满是泪水的眼睛看向王芝华,有些诧异。她也是这么想的,但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还是让她有些意外。
王芝华看着她惊讶的眼神,忍不住笑了:“我和我家老头子也是二婚,日子照样过得很美满。”
前排有人转过头来,大声附和道:“那肯定!您和江先生,可是咱们研究所出了名的夫妻恩爱!”
王芝华用手指点了点那个人,笑骂道:“就你爱贫嘴!”
后座传来江礼烨老先生的一声低语:“又没说错。”
车里的一行人都笑了起来。宋曦芸也跟着笑了,心里轻松了不少。烦心的事终于过去了,她也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那样的环境,犹如获得了新生。
宋曦芸和研究所的一行人乘坐着大巴,一路晃晃悠悠,终于抵达了火车站。他们要先坐火车到哈市,再换乘专门的铁路线前往俄国。远处传来一阵悠长的鸣笛声后,
那绿色外皮的火车慢悠悠地驶进了站内,
冒着蒸汽的车头吐出了一团团白色雾气。
在火车上,青葱的远山快速地向后掠过,
宋曦芸透过车窗,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城市。
她在这里度过了几十年的时光,
如今终于要踏上离开的旅程。
只盼望着从今后,
不用再为过去的事情
10.
比原计划晚两小时启程的留学生团队,在俄国境内遭遇大雪致使道路封闭,抵达时间比预定的还迟了两天。
一路历经辗转,旅途劳顿,车上二十来位来自各地的留学生都显得疲惫不堪。下了火车后,众人穿上厚棉服,严阵以待,一阵寒风吹过,带着冰碴,冻得大家直喊寒冷刺骨。
程天风心里有事,看起来愈发憔悴。他年仅二十二岁,胡子拉碴,全然不像个学生模样。一路上,他一想到宋曦芸就心如火烧。向来循规蹈矩的宋曦芸,居然就这样离开了?
他又忆起她对宋萍的在意,明明是两人共同的妹妹,她何必那般说呢?自己照顾宋萍,还不是因为宋曦芸是他的妻子?想到这儿,程天风又想起宋曦芸那如针般的眼神——满是失望与谴责。他心里一痛,真有些后悔与愧疚了。
起初,明明说好一起来俄国进修留学的,怎么就变成劝她留在国内了呢?
可转念细想,程天风又觉得有些委屈。照顾家庭本就是程家媳妇、宋家女儿应尽之事。他越想越气,宋曦芸为何要逃避责任,执意要来俄国留学?搞得大家都不开心。她倒是一走了之,留下家里一堆麻烦事。
程天风正恼怒着,又开始担忧起来。宋曦芸从小就怕冷,一到冬天手脚就像冰块一样冰凉。俄国纬度高,九月份就开始过冬了。也不知她匆忙收拾的衣物够不够,下了火车会不会受寒。
之前核对名单时,宋家的人闹得很厉害。车上的人基本都清楚,提前离开的宋曦芸和程天风究竟是什么关系。
有位女同志见程天风眉头紧锁,便出言安慰道:“天风同志,你别忧心,反正宋曦芸同志和你在同一个学院学习,你到时候肯定能见到她。”
她早就听闻,留学生名单里有个泉市机械厂厂长的儿子,相貌英俊、头脑聪慧,各方面都很出色,只是年纪轻轻就已结婚。这几天相处下来,她发觉这人性格也挺好,举止也颇为绅士。要是他和原配的婚事告吹了,她也并非不能勉强自己嫁给他。
程天风回过神来,神色变得礼貌而又疏远:“谢谢你,同志,借你吉言了。”
没想到自己在车上那么活跃,程天风居然连自己的名字都没记住。女人有些不甘心,咬了咬嘴唇:“天风同志,你之后去哪个学院呀?”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嘲讽:“李晓宁,你没看出来人家不太想理你吗?还没话找话。”
转头看去,一个姑娘戴着红色毛毡帽,穿着深红色棉袄,整个人如同她的声音一样张扬热情。
这姑娘说这话并不显得爱管闲事,反而十分坦荡。
李晓宁当场就发怒了,扭头叫嚷道:“蒋明明,关你什么事啊,要你多嘴!”
蒋明明撇了撇嘴:“我这不是多管闲事,只是看着不顺眼罢了。”
“不顺眼就别看!”李晓宁气呼呼地说。蒋明明并未动怒,浮现出一抹讥讽的笑容,转过头去不再理会李晓宁。
随后,整辆车的人在一片怪异的寂静中,抵达了莫斯科动力学院。
程天风和蒋明明都在此处求学,一同下了车。
他才刚与满脸不舍的李晓宁客气地道了别,一转身便瞧见一个戴着大帽子、围着围巾,身着厚棉衣的熟悉背影。
程天风的瞳孔陡然一缩:“此人正是宋曦芸!”
11.
分开数十日,猛地瞧见宋曦芸,程天风竟生出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感受。
“宋曦芸……”他张嘴,发觉自己嗓音沙哑。
他又踩着雪奋力往前快走几步,心里那股牵肠挂肚的情绪,仿佛都要凝聚成实在的东西了。
程天风提高音量,大声呼喊:“宋曦芸!”
这声音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回响了一阵。
前面的人听到声音转过头,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异国脸庞。
程天风好不容易充实起来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俄国姑娘发出疑问,程天风赶忙解释认错了:“哦,实在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和人交流完,他又明显地低落下来。
以平常人的眼光看,一个大男人找妻子如此失意,多少会让人有些同情。
而一旁目睹全程的蒋明明露出嘲讽的神情:“看来程同志对你妻子的感情,也没你表现出来的那么深厚嘛。人都能认错。”
讥讽完,她没理会程天风的反应,拎着箱子扬起下巴离开了。
从小的生活环境让她明白,婚姻里女人出逃,大多是男人的问题。就像她妈和她奶,在那般严重的婆媳问题里,夹着个装聋作哑的爹。
“这程天风也就看着温文尔雅,能把媳妇逼走,肯定不是什么好人。”蒋明明心里这样想着。
……
两天前,宋曦芸告别了研究所的众人,独自前往莫斯科动力学院先做安顿。
临别时,在研究所门前,王芝华轻抚她的头说:“要是有课题方面的问题,或者生活上的问题,你都能来找我。”
“这一路相伴,感情居然变得挺深厚。”王芝华感叹道。
王芝华和前夫的儿子参军牺牲了,她和江礼烨结婚后身体欠佳,便没要孩子。她见到宋曦芸就感觉亲切,如今要分开,真有种送女儿远行的感觉。
江礼烨看出自己妻子的心思,早早到门卫室要了研究所的电话过来。他也叮嘱宋曦芸:“曦芸,你到地方了就给我们打个电话报平安,咱们常联系。”
宋曦芸眼眶发热,点点头:“好的。”
宋曦芸微微闭眼,从充满暖意的人情中回到天寒地冻的宿舍。
如今课程还没开始,她自己看书,没想到这边的机电工程课本深奥得多。
“书上的难点疑点都被我圈出来了,打算今天坐公车去研究所,找王芝华夫妇俩探讨一下。”宋曦芸心里盘算着,“要是可以,还能顺便一起吃顿饭,感谢他们一路上的照料。”
没想到宋曦芸刚推开门,就迎面碰到了门前的女生。
来人戴着红帽穿着红衣,整个人明艳又热情,好似寒冬里点燃的烈焰玫瑰。
宋曦芸愣了一会儿,很快想起这是自己的舍友:“你是……蒋明明?”
蒋明明也在打量着面前的女人,长发披肩,巴掌大的鹅蛋脸,皮肤白得像一张能透光的纸。漂亮却没什么攻击性,给人一种澄澈的柔和圆润感。蒋明明难得收起了性子,居然还有些局促不安:“是我,同学你是……”
她绽出笑容,眉眼愈发温柔,让蒋明明轻易就忆起自己那位来自江南水乡的姥姥。
紧接着蒋明明听见她讲:“我叫宋曦芸。”
“哦,我晓得了,你便是宋曦芸呀。”蒋明明回过神来。
宋曦芸当然不清楚新舍友的内心想法,帮她把行李搬进去之后,就打算出门。
“你先别下去。”蒋明明伸手拉住她,“程天风或许在宿舍楼下。”
12.
宋曦芸听到这话后微微一怔:“噢……我晓得了。”
她清楚自己跟程天风同处一个学院且专业相同,还都来留学了,迟早会碰面。
离开时态度很决绝,可真要和程天风撞见,宋曦芸当下是不愿的。
“多谢。”她朝着蒋明明点点头。
宋曦芸对自己和程天风的关系被蒋明明知晓这事没多诧异。想必是宋萍上车那会儿,宋父宋母弄出了些动静。
“尴尬没多少,畅快多了。”宋曦芸心里琢磨着。
宿舍大小适中,住两个人正合适。
华国留学生来到俄国,生活条件相对优越,享受了免交学费与住宿费的待遇,能让她们安心学习,没有后顾之忧。
宋曦芸本来就没带多少东西过来,又提前到了,已经把自己的物品整理好了。
她开始帮蒋明明一起整理东西,而蒋明明也大致摸清了她的性格。
“你这人,看着大大咧咧的,实际上挺细心。”蒋明明说道。
宋曦芸笑了笑:“没办法,习惯了。”
宋曦芸就是极为典型的适合居家、心地善良的好女人,把身边的人都照料得很好。
怪不得,她抛下家人走了,父母和丈夫的反应会那么大。
宋曦芸对蒋明明的“猜测”毫无察觉,专心致志地收拾着东西。
蒋明明看着大大咧咧的自己,其实带了许多别人想不到却又必需的东西过来。
“医药品,像晕车、感冒的药我都备齐了,还有安装在门上的防盗工具,对了,我还带了个指南针……”她像数家珍一样给宋曦芸介绍。
宋曦芸听后直点头:“你这准备得可真周全。”
“只是没想到俄国的冬天来得这么早,还冷成这样,根本用不上。”蒋明明有些遗憾地说。
宋曦芸笑着接过:“我反倒觉得室内有些温馨的小物件,能更有居家的感觉。”
蒋明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眼里仿佛装着星星。
曦芸,你真好,跟我姥姥似的,我想干啥你都支持我!”
“这就完了?”宋曦芸忍不住笑了,嘴角微微上扬,“我还以为你要多夸我几句呢。”
她刚说完,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她下意识地拉开窗帘,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怎么了?”蒋明明凑过来,挨着宋曦芸的脸,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
“是程天风。”宋曦芸小声说。
“啊,他怎么来了?”蒋明明看向楼下,程天风站在那里,帽子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他不停地搓着手,跺着脚,像是在等人。
“他这是在等我?”宋曦芸皱了皱眉,“他怎么变得这么……”
“怎么了?”蒋明明打断她,“不像他平常的样子?”
“嗯,他向来都是那种胸有成竹、从容不迫的人,现在居然站在这里碰运气。”宋曦芸摇了摇头。
“曦芸,你舍不得吗?”蒋明明语气带着一丝调侃,“舍不得就下去瞧瞧他呗。”宋曦芸沉默片刻,眼神略显复杂:“明明,你难道不觉得怪异吗?他从前可从不这样。”
“嘿,女人呀,偶尔就得哄一哄。”蒋明明轻拍她的肩膀,“你对他那般好,他肯定也不舍得你。”
宋曦芸未言语,只是静静伫立在窗前,望着楼下的程天风。许久之后,她才缓缓说道:“俄国的冬天着实很冷。”
“没错,我感觉身上都快冻僵了。”蒋明明打了个寒颤。
“然而跟他在一起时,比冬天还要寒冷。”宋曦芸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决然。
蒋明明愣住了,她望着宋曦芸,突然发觉她与自己见过的那些女人有所不同。
“所以,都过去了,他爱站着就让他站着吧。”宋曦芸说完,将风铃挂在窗户上,再度拉上了窗帘。
13.
距离开学只剩一周时间,蒋明明时常代替宋曦芸在窗前留意程天风的动静。
“他今儿又过来了。”蒋明明轻声讲,眼神中透着些许调侃。
“嗯。”宋曦芸平淡地回应,随后继续低头看书。
“你难道一点儿都不好奇他为啥天天来这儿吗?”蒋明明凑到跟前,八卦之心再度涌起。
“他来不来跟我有啥关联?”宋曦芸抬起头,微微一笑,“他不来,我反倒能落得清净。”
“你这人,咋就这般冷淡呢?”蒋明明小声嘀咕。
“他前些日子来得挺勤,后来就没影了。”蒋明明有些失落,叹了口气,“到底是男人,也就这点儿恒心和毅力。”
宋曦芸抬起头,挑了下眉:“恒心和毅力这东西,可不是用来等人的。”
“那你呢?难道就不想跟他好好聊聊?”蒋明明追问道。
“聊啥?”宋曦芸笑了笑,“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呗。”
“你们打小一块儿长大,还成了婚,难道就没一点儿感情?”蒋明明忍不住发问。
宋曦芸抬起头,眼神略显复杂:“我跟他呀,是长辈定下的娃娃亲,二十岁就结了婚,一起念完大学,又来俄国留学。”
“哇,听起来好浪漫。”蒋明明眼睛一亮。
“浪漫?”宋曦芸笑了笑,“要是你觉得这算浪漫,那我只能说,你太单纯了。”
“那你对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蒋明明接着追问。
“感觉?”宋曦芸叹了口气,“感觉这玩意儿,有时候会骗人。”
“那你现在是啥感觉?”蒋明明追着问。
“现在?”宋曦芸笑了笑,“现在我就想专心读书,别的事儿,都不打紧。”
开学前那几天,宋曦芸老是往研究所跑。
“江老师,我最近在钻研这个课题,您瞧瞧我这个思路行不行得通?”宋曦芸拿着资料,认真地请教。
“嗯,这个思路挺不错,你可以试试看。”江礼烨点点头,笑着说,“你这孩子,挺有悟性的。”
“那肯定了!”王芝华在一旁插话,“我这未来儿媳妇,能差到哪儿去?”
“师娘,您可别夸我了,我怕自己会飘起来。”宋曦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哎呀,你们这小两口,真是亲上加亲。”王芝华笑得嘴都合不拢。
“师娘,您可别瞎讲,我现在还是单身呢。”宋曦芸打趣道。
“单身?你跟那个程天风不是……”王芝华刚要开口,就被江礼烨打断了。
“别提那些事儿,专心搞研究。”江礼烨笑着说道。
“好嘞!”宋曦芸应了一声,又低下头研究资料。
开学典礼那天,宋曦芸和蒋明明起得很早。
“走了,别迟到了。”蒋明明催促着。
“来了来了。”宋曦芸赶忙披上外套,跟着她出了门。
两人跟着人群朝礼堂走去,好不容易才找到学校安排给留学生的座位坐下。
“这开学典礼,每年都一个样。”蒋明明小声抱怨道。“别再埋怨了,听一听也蛮不错的。”宋曦芸展露笑颜。
就在这个时候,宋曦芸发觉背后有道目光,直直地瞅着她。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恰好与程天风的目光交汇。
“他怎么会来这儿?”宋曦芸心中一惊,赶忙转回头去。
“曦芸,你没什么事吧?”蒋明明察觉到她的异样。
“没事,或许是我太紧张了。”宋曦芸牵强地笑了笑。
程天风的目光好似针一般,刺得她浑身不舒坦。
“你别瞧他就成了。”蒋明明轻声安慰道。
宋曦芸点了点头,竭力将注意力放到台上。
新生代表和校长的讲话慷慨激昂,宋曦芸听得心潮澎湃。
“建设社会主义,赶超英美!”她在心里默念着,满心皆是热忱。
而程天风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的目光始终紧紧地盯着宋曦芸。
“她怎么瘦了这么多?”程天风心里满是愧疚,“都怪我,让她遭罪了。”
宋曦芸身着宽大的棉服,身形愈发显得娇小。她的脸被冻得通红,看上去有些憔悴。
“曦芸,你究竟在想什么?”程天风心里乱作一团。
快三十天没见面了,明明都在同一个地方,却直到今日才碰到。
宋曦芸却全然没察觉,很快就把程天风的事儿抛到了脑后。
开学典礼结束后,蒋明明急着去上厕所。
“曦芸,你等我一下。”蒋明明匆忙说道。
“好,我在这儿等你。”宋曦芸站在走廊里,无所事事地踢着脚边的碎石。
学生们都朝教学楼那边走去了,走廊里空荡荡的。
宋曦芸正无聊地发愣,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地回头,是程天风。
“你怎么在这儿?”宋曦芸的语气带着一丝讶异。
程天风气喘吁吁地停下,眼神有些闪躲:“我……我来找你。”
“找我?”宋曦芸挑了挑眉,“有什么事儿吗?”
程天风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曦芸,你在这儿冷不冷?有没有准备热水袋?”
14.
宋曦芸停下了脚步。
程天风的反应着实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和他这算啥呢?是久别后的重逢?还是冰释前嫌后的相处?
不,这些词都不适用于他们。
他们适合彼此永不往来,谁也别再记起谁。
但程天风这句问话,让她真切地感到心里发酸。
宋曦芸和程天风大学读到一半时,就步入了婚姻殿堂。
两人的亲事是宋曦芸爷爷和程天风姥爷,在他俩出生后不久就定下的娃娃亲。
那时宋爷爷是省里唯一一家有外商投资的纺织厂的厂长,程姥爷仅仅是个车间工长。
解放后,外商撤资,宋家渐渐走向衰落,程父却一路高升,当上了新建机械厂的厂长。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院里的人都说,这门亲事是宋家高攀了。
程母身体不太好,只生了程天风这一个孩子,还是个男孩,被当成宝贝一样宠着。
两人的婚姻,是不被程家二老认可的。
可程天风不在乎这些,到了年龄,便顶着家里的压力,非要拉着宋曦芸结了婚。
刚结婚时,两人不被家里人喜欢,就去外面租房子住。
就是那种只能放下一张双人床和一个简易衣柜的房间,而且还得程天风半工半读。
他既要读书,又要打零工,宋曦芸心疼得不得了。
夏天还好说,可以摇着蒲扇,冬天就难熬了,不过两个人能理所当然地抱在一起。
“冬天可真难熬。”宋曦芸靠在沙发上,手脚冰冷,如同两块冰疙瘩。
“没事,有我呢。”程天风把热水袋塞到她怀里,笑着说道,“抱着这个,暖和多了。”
一到冬天,宋曦芸就手脚冰凉。两人搂着一个热水袋睡觉,半夜程天风醒来,发现热水袋凉了,就悄悄起身去灌热水。
“你别乱动,我很快就回来。”程天风小声说道。
宋曦芸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裹紧了被子。程天风回来后,又帮她掖好被子,两人才抱在一起安心睡去。
“那时候的日子,还挺不错的。”宋曦芸眼神有些恍惚,神情稍微放松后,又突然握紧了身旁的手。
可越回忆,她越觉得如今一片狼藉。
“曦芸,我不喜欢小萍,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把她当成妹妹……”程天风见她没直接离开,继续说道。
他向前迈了一步,怕吓跑了她,轻轻地握住她的手:“你得相信我。”
宋曦芸却瞬间清醒过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男人真的能嘴上爱一个,心里又爱另一个吗?”
“曦芸,你听我解释……”程天风还想辩解。
“不用解释。”宋曦芸面无表情地拨开他的手,“行动比言语更靠谱。”
“可我们之间的问题,远不止这么简单。”她低声说道,语气坚定,“我不会回头。”
“曦芸!”蒋明明从卫生间出来了,看到她面前的程天风,急忙叫她,“要上课了,我们快走。”
这声呼喊无疑解救了宋曦芸。还没等她回头,蒋明明就直接拉着她走了。宋曦芸没再瞧身后程天风一眼。
或许又遭宋曦芸拒绝一回,程天风没再来找她。
宋曦芸也同蒋明明一块儿度过一段颇为安逸的、两点一线的日子。
时间已至深冬,寒风似刀割般凛冽。
下午,两人裹着厚重棉衣,去图书馆借课题研究的书籍。
“这风可真猛,吹得脸生疼。”蒋明明埋怨道。
“没办法,冬天就这样。”宋曦芸裹紧围巾,加快了步伐。
走在路上时,宋曦芸突然感觉一阵劲风呼啸着掠过。
她身形一晃,险些没站稳。
“啊!”她惊叫一声。
瞧见那迅速离去的身影,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挎包被抢了。
“我的包!”宋曦芸大声呼喊。
“曦芸!”蒋明明也呆住了。
宋曦芸却头也不回,一边用俄语大喊“站住”,一边追着那小偷一路歪歪扭扭进了小巷。
“快停下!”她边追边喊。
不远处的街口忽然出现个高大男子。
刹那间,小偷就被他一个过肩摔砸倒在地,扬起一阵雪末。
“嘿,你这人!”小偷还挣扎着想站起身。
“缺钱下回就来抢我的钱包,欺负女人算啥能耐?”男人冷冷说道,声音低沉,带着莫斯科深冬的寒意,却又略显轻慢。
15.
男人的嗓音冰冷且低沉,仿若来自莫斯科隆冬的凛冽寒风,还透着一丝轻慢之意。
宋曦芸稳住心神,才发觉眼前这个男人身着街道治安官的执勤制服。
她犹豫着向前迈了几步,轻声唤道:“长官……?”
蹲在地上的男人闻声,抬起了头。
警帽之下,是一张颇具东方韵味的脸庞,五官线条硬朗,眉骨高耸,眼窝深陷,鼻梁挺直,身着一身军装,显得格外帅气,然而神情却极为漫不经心,仿佛抓贼不过是顺手而为的小事。
男人看到宋曦芸,微微一愣,用中文问道:“华国人?”
宋曦芸有些诧异,点头应道:“没错。”
男人将小偷铐在旁边的杆子上,拿起宋曦芸的挎包站起身来。
宋曦芸留意到,他虽身材高大,但肌肉并不像其他执勤员那般健硕发达,不过整体身形看上去很是结实。
男人低头看向她,轻声说道:“就你一个人,还敢往小偷常出没的小巷里跑?”
说着,他一边打开宋曦芸的钱夹,一边确认她的身份。
他扬起眉毛,将她的名字念了一遍:“宋曦芸?”
宋曦芸抿着嘴唇,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
男人迅速把钱夹和挎包还给她,语气严肃地说道:“这地方要是有他的同伙,你可就麻烦了。”
宋曦芸这才意识到危险,不禁打了个寒颤,捏着钱包低下头说:“多谢长官。”
男人转身准备带走小偷,突然皱起眉头,甩了甩手。
宋曦芸眼尖,瞧见他手背上的手套破了,露出一道伤口,想必是刚刚制服小偷时弄的。
她也不知自己当时怎么想的,直接抓住了男人受伤的手。
小巷瞬间安静下来,唯有风声作响。
男人低头看着她,第一反应是想甩开她的手,但还是忍住了。
宋曦芸愈发尴尬,脑海中瞬间闪过“岂料唐突了佳人”这句话,不过她还是逞强没有松手,试图让自己的理由听起来更合理些:“你的手受伤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创可贴,鼓起勇气说道:“我帮你贴上吧,冷风长时间吹着,对伤口不好。”
她眼神坚定,但声音依旧很轻。
男人看着她,突然想起墙角那些不知名的小野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顽强无比,连墙缝都能挤开。
他低声说道:“谢谢。”
平日里,他根本不会接受这种好意,但这次却没有拒绝,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臂,把创可贴贴好。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能看到她白皙的手指、低垂的睫毛,以及耳边被帽子压出的碎发。
周围呼啸的寒风似乎都安静了下来,他的心也随之平静下来。
他不禁暗自思忖,一个人怎么能如此温柔呢?
16.
宋曦芸压根没察觉到男人心里所想,一门心思认真地贴创可贴。
贴完之后,她仍不太放心,握住男人的手,用手指在两边按压,确保贴得稳固。
做完这些,她下意识抬头看他,才发觉他一直注视着自己。
宋曦芸心里猛地一慌,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她赶忙把手放下,轻声说道:“好了,这样就没问题了。”
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也不清楚是在宽慰自己还是他。
男人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也不禁哑然失笑。
“谢谢,贴得挺好。”
“嗯,贴得还可以。”传入宋曦芸耳中,有种被检查工作的感觉。
“你这是在检查我吧?”她心里有点小抱怨,但还是把头低得更低了。
“哈哈,哪有,我只是随便看看。”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小心思,语气轻松地回应道。
随后,男人也不想让气氛继续尴尬,转身拎起那小偷的衣领,交代了一声便离开了。
“哎,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宋曦芸小声嘀咕了一句,直到男人走远,她才敢抬起头,目送着他离去。
“曦芸!曦芸!”
宋曦芸还有些发呆,回头看见是蒋明明追来了。
“你跑那么快干嘛呀?我都追不上你。”蒋明明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跟前,抓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你没事吧!”
“我没事。”宋曦芸摇了摇头,又忍不住抱怨,“刚刚我跑得有那么快吗?你怎么才来呀。”
“我刚出门就看到你跑没影了,能不慢嘛。”蒋明明白了她一眼,又突然眼前一亮,“那人帅不帅呀?”
“啊?”宋曦芸瞪大了眼睛,反应过来后才说,“好看是好看,就是嘴巴太爱怼人了些。”
“那眼神呢?”蒋明明好奇地凑过来。
“眼神深邃,很有压迫感,让人直喘不过气。”宋曦芸回忆着,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哇,这不就是霸道总裁的样子嘛!”蒋明明一脸兴奋,“那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呀!”
“嗯。”宋曦芸一本正经地点头,“挺好看的,而且是个好心人,为了帮我,手套都破了。”
“那你就织个手套送他呗!”蒋明明眼睛一亮,“刚好都从华国来,又帮了你一个大忙。”
“也是。”宋曦芸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但走到半路,她突然惊叫一声,“忘了问他叫什么名字。”
“哎呀,你这脑子。”蒋明明无奈地摇头,但也没再多说什么。
……
又是一阵忙碌的学业过去,留学生迎来了参观莫斯科博物馆的日子。
不管有意无意,宋曦芸都能留意到程天风在逐渐振作起来。
“他总算有点样子了。”宋曦芸心里暗自想道。
“他不算一个合格的丈夫,但还是个合格的学生。”她小声对蒋明明说道。
“是啊,留学机会这么难得,小情小爱不该成为阻碍。”蒋明明附和着说。然而宋曦芸未曾料到,她才刚抵达博物馆二楼,便被随后赶来的程天风几步跨前拦住了去路。
“宋曦芸,你就这么一走了之,那爸妈在国内该如何是好?”程天风上来便是这么一句,话语中带着些许道德绑架的意味。
“我既已出来,就绝无可能回去,和你也不会再有纠葛。”宋曦芸不想与他多费口舌,语气十分坚决。
“可我们还没办离婚手续,我也没答应要和你离婚。”程天风身形微微一滞,声音里透着几分委屈。
宋曦芸同样望着他,目光直直的。
“你和我的结婚证以及结婚照,我都已经烧毁了。”
17.
“我没在吓唬你。”宋曦芸语气极为认真。
“你真把它烧了?”程天风满脸难以置信。
“没错,就在去俄国的那趟火车上。”
她将那两张纸扔进火炉,眼睁睁瞧着自己和程天风的脸被烧焦,化作了灰烬。
“你为何要这么做?”程天风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
“因为我不想再被这段婚姻给束缚住了。”宋曦芸语气平淡地讲。
前世的结婚照是搬家时扔掉的,她为此介怀了许久。
那时的程天风连句哄她的话都不愿说了,更别提重新拍照。
而如今,是她自己亲手把它放进了火里。
“你这是在毁掉我们的回忆。”程天风的声音有些哽咽起来。
“不,我只是在终结一个错误。”宋曦芸的语气十分坚定。
程天风不晓得,自己和宋曦芸怎么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曦芸,你还是那个宋曦芸,可却好似变了个人。”
“以前的温顺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且坚硬的东西。”
“那是什么?”程天风有些迷茫地问。
“是自我。”宋曦芸回答得很干脆。
“我爱你是真心的。”程天风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
“可我也爱你。”宋曦芸反驳道。
“可你为何不能像以前那般?”程天风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
“因为以前的我,是被你压抑着的。”宋曦芸毫不留情地说道。
程天风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从古到今,不都是女人操持家里吗?你是宋家的长女,是程家的媳妇。”
“可我不是机器,我也有自己的感受。”宋曦芸的声音有些激动了。
“我也该像你一样坚决,一段婚姻罢了,我程天风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程天风的声音带着一丝狠劲。
“可我不是商品,也不是用来满足你的工具。”宋曦芸反驳道。
程天风感觉头一回这么想流泪。
“曦芸,要怎样、怎样我们才能回到从前那样?”
他的眼泪滴在她冻得通红的手背上,只有一滴,烫得厉害。
宋曦芸也觉得心口一紧,眼前跟着模糊了。
“从前那样……”她低声念叨着。
“要是没有上一世,我肯定会心软的。”
“可现在的我,明白要是和你回去,不就是重蹈覆辙吗?”
“那我的抗争和不甘,究竟有啥意义?”
“就为了讨得男人重视吗?”
宋曦芸有些哽咽,却不愿停下话语。
“程天风,其实你从头到尾,就没真正爱过我。”
程天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地放开了她。
而李晓宁刚上楼,就瞧见了程天风这副脆弱的模样。
她本就对他有意思,好不容易能见上一面,居然看见他在宋曦芸面前受委屈!
于是李晓宁想都没想,便嚷道:“宋曦芸,天风同志这么看重你,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18.
宋曦芸反应敏捷,收敛了表情,变得如同冷面瓷娃娃一般。
她冷冷说道:“李同学,请谨言,未历经他人之苦,勿劝他人行善。”
李晓宁还欲开口,却被蒋明明抢先制止。
“我说,李晓宁,上次在火车站你还没尴尬够吗?别人家的家务事,你能不能别急于插手?难道恨不得替宋曦芸去做程家的媳妇不成?”
经蒋明明这般一说,李晓宁的脸涨得通红。
周围同学也纷纷议论起来。
宋曦芸不再理会,只是轻叹一声,拿出一块手帕,轻轻放在程天风的眼角。
“别哭了,就像小时候那样。”
程天风微微一怔,低声道:“小时候……你一直如此。”
宋曦芸淡淡一笑,未再言语。
在动力学院,宋曦芸修习了诸多化学、物理、动力工程等课程。
刚开学时她有些跟不上,常去找王芝华和江礼烨探讨。
但如今上课,她已能举一反三。
今日物理课上,教授出了道难题,恰好是宋曦芸擅长的部分。
看着教室里众人抓耳挠腮、奋笔疾书,宋曦芸直接举手走上讲台。
她解题十分顺畅,从黑板上方写到下方,写满了整块黑板。
下台时,还收获了教授惊艳的目光以及一句“聪慧的东方姑娘”的夸赞。
程天风的目光片刻未从她身上移开。
他突然忆起高中时的事,忍不住嘀咕道:“那时她就总帮我解题。”
宋曦芸听到后,回头微微一笑:“那时你总把我推上去讲,说要锻炼我。”
程天风叹了口气:“可现在,我似乎才意识到,你不只是我的妻子。”
宋曦芸没说话,只是轻轻摇头。
……
留学生之间,总会有些特别安排的跨校课题实验。
冤家路窄这话一点不假,这已是李晓宁第二次与宋曦芸、蒋明明成为搭档。
李晓宁为人处世有些招人嫌,专业能力却没得说。
三人一组配合默契,轻松完成了此次实验研究的开题。
宋曦芸由衷称赞她:“晓宁同学,你真厉害,基本功好扎实!”
李晓宁没想到她能如此坦然,一时脸都红了,但仍梗着脖子说:“切,别以为我是在求和,我这是想为国争光!”
蒋明明看不惯她这轻狂模样,不甘示弱地回敬道:“李晓宁,我说你这人真是,听句好话就尾巴翘上天了!”
“你、你……!”李晓宁一时气得说不出话。
“好了好了,”宋曦芸赶忙打圆场,“我们只是同学,不要求谁理解谁。”
忙活完,宋曦芸挎上包便准备离开。
“等等,”程天风突然拦住她,“你那手套都做好了,怎么还不送给我?”
宋曦芸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那不是给你的。”
程天风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不是给我的?那是给谁的?”宋曦芸嘴角微微上扬:“我有要紧事,得先走了。”
讲完这话,她便赶忙离去,没再给他投去哪怕一丝目光。
19.
这些日子,程天风瞧见宋曦芸每日都在织手套,还是供男士使用的手套。
他发觉这种手工活好似带有魔力一般,总能令他瞅见一些宋曦芸往昔的踪迹。
程天风早就留意到,宋曦芸身旁并无其他男人,除了他自己。
那么这副男士手套,若不是为他而做,又是为谁而做呢?
这般思索着,他心里被那一丝尚存的狂喜给充斥了。
眼见着手套完工了,宋曦芸这边却毫无动静。
行吧,既然她不好意思,那由男人主动开口也没什么不妥。
宋曦芸看着这人变成了一朵昂扬向上的向日葵。
紧接着,就听见他说道:“曦芸,你那手套都做好了,怎么还不送给我?”
在繁忙生活的掺和下,宋曦芸对程天风谈不上有什么恨意了,可也绝非是关系熟络的那种。
“手套?”她先是皱着眉露出疑惑之色,随后恍然大悟,“那不是给你的。”
程天风动了动嘴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宋曦芸大概是觉得有些好笑,嘴角微微弯起:“我还有急事,先走了。”
说完,宋曦芸便赶忙离开了,没再多看他一眼。
时间很宝贵,赶路才是重要的事。
宋曦芸一路匆匆忙忙地来到了图书馆那条路上的执勤亭。
里面清一色的黑色制服,却没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有个面容和善的俄国男人主动走到窗口问她:“小姐,您找谁?”
宋曦芸一双眼睛清澈又坦荡:“一个华国的治安官……”
话还没讲完,男人就迅速领会了,露出一副明白的神情和略显暧昧的笑容。
“噢,我是他舍友,您交给我吧。”
……
晚上,军校宿舍里。
“行生,一位漂亮的东方小姐送你的手套!”
宿舍门大敞着,寒风直灌进来,被称作季行生的男人应声转过头。
“什么,又来?”这话有点招人烦。
俄国军校安排了社会服务,让在校的军校生协助街道治安工作。
舍友和他是不同时间段排班,这些日子已经对帮他捎带礼物的事儿习以为常了。
毕竟,季行生是个外貌相当出众的东方男人。
刚到军校的时候,没几个人不觉得他是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
随着课程时间久了,就发现这人不仅功课好,格斗、擒拿也从未输过,和特派教官都能打得难解难分。
有什么特殊任务,他也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一个,相当有勇有谋。
这样优秀的男人,在民风剽悍的战斗民族这里,也很受欢迎。
当然,更受女人青睐。
有人专门统计过,如果是街道治安工作,一天内最多能有四十位小姐同他搭话,直接踮起脚要亲他的不在少数,甚至还有人往他口袋里塞小卡片的。
华国人会含蓄一些,如果他去大使馆协助办公,人们几乎都跑到他那儿去咨询问题。
舍友呵呵一笑,直接把手套塞到了他手上。
季行生下意识地就握紧了。
手套用的是黑色毛线,棉绒柔软,上面还绣了一朵小小的迎春花。他眼前猛地浮现出宋曦芸那张白皙的脸庞。
舍友惊讶地望着季行生绽放出一个称得上温柔的笑容。
季行生没理会,只是抬起头询问道。
“她讲了什么吗?”
20.
舍友喝了一口水,回应道:“说感谢你见义勇为!”
边说着,还朝季行生眨了眨眼:“好贴心呀,还说上次瞧见你手套破了,做了个新的给你。”
确实是她没错。
“谢了。”季行生把手套放进抽屉。
舍友见他破天荒地收下礼物,惊讶地挑了挑眉。
季行生倒是坦然得很,脸色丝毫未变。
舍友又想起什么新奇事儿,笑着说:“你这次的追求者也挺特别的,别人都巴不得能见你一面,她倒好,放了东西就匆匆走了!喊都喊不住。”
“她……”
季行生略微停顿,又忍不住笑了:“应该算不上追求者吧。”
嘴上虽这么讲,季行生还是期望能再见到她。
……
时间匆匆流逝,又是一年春夏秋冬交替。
宋曦芸也在俄国迎来了当地的第二个漫长冬季。
今日她忙里偷闲,到王芝华和江礼烨的小院去做客。
王芝华给宋曦芸递了一杯热可可,然后去厨房帮自己丈夫做菜了。
两人常调侃江礼烨是二十四孝好丈夫,不但当家作主,还照顾王芝华的衣食住行。
听着厨房里传来的欢声笑语,宋曦芸也不禁跟着微笑。
可开心之余,又难免感到落寞。
看着师父和师娘感情和睦,宋曦芸发觉自己很早之前就想着,她和程天风也该如此。
可这些事,也早就该成为空想和泡影了。
大概是人在异国他乡,总会有些牵挂。
一切都该过去了。
“曦芸,怎么感觉你今天心事重重的。”
一转眼,宋曦芸发现王芝华从厨房出来了,站在她面前。
“啊?”她有些慌乱地笑了一下,“有这么明显吗?”
王芝华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笑着说:“你这小姑娘,看似沉静,其实心事都藏在心底。”
她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套茶具。
“来尝尝久违的咱们华国茶。”
宋曦芸静静地等着水烧开,听着气泡声作响,她心里竟平静了许多。
开水一烫,杯子中卷曲的茶叶舒展开来,热气腾腾。
王芝华微笑着看着宋曦芸。
“曦芸呀,茶要泡开了才好喝,人要想开了才好过。”
宋曦芸也轻轻笑了,说:“我知道了师娘。”
……
一年前到俄国来,是宋曦芸自己核对的护照和签证。
如今被告知出了些不符合章程的小问题。
这些天,宋曦芸总要在工作日没课的时候抽空去华国大使馆签字。
在国内很容易办好的事,到俄国来处理,就有些手续繁琐了。
宋曦芸被像皮球一样踢了好几天,心情也有些不好。
皱着眉和人交谈着,想问清楚这办公室里的人到底什么时候会来。
季行生在办事柜台前站得笔直。
这些日子,他被安排到大使馆协助办公,早在宋曦芸来的第一天就注意到她了。这姑娘挺不错,做起事来全神贯注,哪怕跟自己目光交汇,也会迅速移开视线。
这般神态,仿佛送手套给自己的并非她本人。
这时,一群人匆忙跑过,将低头查看资料的宋曦芸撞倒在地。
她脚下一滑,看样子就要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一只指节清晰的大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注意安全。”
21.
面对这般情形,拖住她的男子不仅手稳,身形与语调亦是沉稳。
还把两人维持在恰当的距离。
宋曦芸能清楚地听到自己似擂鼓般的心跳,被吓得不轻。
她赶忙站稳,仍是心有余悸。
抬头欲道谢,却撞进一双如墨般的眼眸里。
宋曦芸动了动嘴唇,道谢的话语卡在嘴边。
“同志您好。”她微微垂下眼,不太敢直视他。
不知怎的,还没头没脑接上一句:“我是来办签证续期的。”
被这人注视一会儿,宋曦芸感觉呼吸都不太顺畅了。
季行生挑眉:“我并非这儿的工作人员。”
“哦,打扰了。”宋曦芸得到这个答复后转身便走。
“诶。”季行生觉得好笑,出声叫住她。
“我刚好也有些事,和你一道吧。”
季行生原本也是不想管她闲事的。
要是想管,前几天看她来的那几趟,他就凑上去了。
不过这下刚好遇上,再帮她一回好了。
宋曦芸转过身,呆呆地点点头:“谢谢你。”
季行生轻哼一声,唇角微扬:“没事,就当谢谢你上次的手套。”
宋曦芸迷茫的神情一闪而过,而后又恍然大悟。
“啊,你是那次帮我拿回钱包的长官。”
其实按理说,即便时间过去快一年,这人出众的长相,她不该忘记的。
可如今他戴着军帽,又身着白色的制式衬衣,亲和又清爽,让她以为是大使馆的工作人员。
这下宋曦芸是真信了之前蒋明明说的话。
——“男人穿白色会显年轻,身上的威严和凌厉也会减弱。”
她这舍友学习用心,对穿衣搭配也颇有研究,常在她耳边念叨。
季行生倒是觉得这体验挺新鲜。
闹半天,这姑娘根本连他长什么样都没记住。
那手套也只是个平常的谢礼。
他又觉得好笑,真是被追捧太久了,自己又算不上什么大名人,怎可能叫人过目不忘。
只是,自己却一直都记着她。
面前的男人看着自己不说话,宋曦芸觉得奇怪,又有些心里发慌。
许是这人严肃的军人光环,被他看着的时候,多少都会感到些压力。
她就是一个被见义勇为的良民,干嘛这样盯着她?
宋曦芸的眼神满是疑惑与戒备,轻易地把季行生给逗笑了。
“走吧。”他说着,活动活动身子,“去帮你办事。”
这人处理问题很老道,带着宋曦芸迅速把所有资料分类提交好了。
简直是大开方便之门。
果然走到哪儿都是熟人社会,有了身旁这位长官坐镇,宋曦芸的签证问题很快就解决好了。
“您不是工作人员,居然都这么熟练吗?”
“学校总要安排人来,看多几遍自然就会了。”
各种事项繁琐的章程不少,到他嘴里竟成了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儿。宋曦芸心中满是疑惑,然而还是挑了个最令人惊讶的问题发问:“长官您……学校?”
她心里有些莫名,这人是学校的工作人员?
又或者这人居然也是学生?
“别叫长官。”男人带着些无奈地笑了笑,“叫我季行生就好,我也是来这儿读军校的学生。”
22.
能够来俄国军校深入学习的,必定也是队伍里的核心人员。
宋曦芸寻思着,或许是怕她不自在,他才这般和蔼可亲地介绍自己,这人着实不错。
“嗯。”宋曦芸回应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介绍起自己。
“我叫宋曦芸,在动力学院念书。”
瞧她这反应稍显迟缓的模样,季行生的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笑意。
“我晓得。”
宋曦芸总感觉这人在嘲笑自己,便别过头没搭话。
她平常可不这样,在这男人跟前总显得有些笨拙。
大概是总在他面前状况百出吧,宋曦芸面无表情地思索着。
事情虽说办得快,但也耗费了一个上午。
宋曦芸准备离开,又被身旁的季行生叫住。
“小宋同志,一起走吧。”
宋曦芸被这称呼惊得回过头。
季行生在她的惊讶中扬起眉毛:“怎么了?我可比你大一岁呢。”
算了,宋曦芸心想,这也算说得过去。
季行生戴好帽子,走到宋曦芸身旁,一同走出了大使馆。
宋曦芸着实不是个善于交谈的人,季行生更不是话多的那种类型。
两人走在路上,居然没人先开口说话。
宋曦芸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尴尬,绞尽脑汁想着两人能有什么话题可聊。
走神之际,她又被路上抱着几个大箱子的人给撞到了。
箱子还没落地,宋曦芸就被旁边眼疾手快的季行生拉到了自己身前。
“哎,小心。”
宋曦芸刚听到这声,就感觉眼前一暗。
她发觉自己今天真是很容易被撞到……
念头还没来得及继续,她就感觉自己的脸颊贴到了季行生胸前的纽扣,一阵凉意。
而男人的手很有力量,紧紧地扣在自己的腰上。
这下是实实在在地扑到人家怀里了,距离近得都能闻到季行生身上的气味。
宋曦芸形容不出这种气味,只觉得温和又清爽。
一旁箱子掉得乱七八糟,宋曦芸猛地回过神来。
她就算见过再多的大场面,脸也变得通红。
搬箱子的路人才发现自己撞了人,赶忙连连道歉,又弯下身去捡东西。
宋曦芸连忙说没事,蹲下身帮路人一起捡。
季行生也蹲下身,手脚很利落,很快就把东西整理好了。
之后,宋曦芸微笑着和人寒暄并道别。
华国人说俄语多少有些自己的腔调,但季行生却发现她俄语说得很地道。
口音柔和,配上她细声细气的嗓音,倒是带了些东方韵味,说不出的好听。
……
程天风找了宋曦芸一上午,才从蒋明明口中得知宋曦芸去大使馆办事了。
看不到她,他就有些心慌意乱。
程天风刚走到校门口,就和宋曦芸迎面碰上了。
而她身旁,竟然还站着一个高大英俊的华国男人。
程天风真真切切地感觉身体里那种嫉妒的情绪要把他冲击得七零八落了。
“宋曦芸!”
宋曦芸看着程天风朝自己快步走来。
“你之前要送手套的人是不是他!”倘若换成他,那两人岂不是趁他毫不知情之际,维系了一整年的关系。
宋曦芸尚未启齿,季行生便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同学?管得可真宽。”
他一发声,便带上了几分剑拔弩张的意味。
程天风怒目圆睁。
“宋曦芸是我的妻子,你说我有没有理由管。”
23.
“嗯?”季行生瞧了瞧面无表情的宋曦芸,随后又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妻子?”
毫不夸张地讲,在军队待了这么多年,季行生把察言观色的本事学得炉火纯青。
这两个字在他舌尖绕了一圈,带着几分调侃。
“前妻。”宋曦芸大大方方地介绍自己。
接着伸手朝程天风指了指。
“前夫。”
程天风心急如焚,赶忙开口道:“曦芸……”
宋曦芸没回应,转头对旁边的季行生说道:“季同志,今日多谢你,我先回宿舍了。”
季行生微微点头,回答得也很是官方:“为人民服务,这是应当的。”
宋曦芸没再多说,转身便走。
程天风呼喊她,向前追了几步。
但没追上,又被她甩下了。
……
一天下午,宋曦芸蜷缩在暖炉旁,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她以为是刚出去的蒋明明落下了什么东西,想都没想,直接把门拉开了。
带着几分醉意的程天风一下子扑进她怀里。
男人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曦芸……”
和程天风生活了好些年,宋曦芸要是连他醉没醉都分不清,那可真是白活了。
可毕竟是曾经真心爱过的人,她愿意再把话好好说清楚。
宋曦芸叹了口气,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把程天风扶进了屋里。
谁说男人装可怜不管用,她就是吃软不吃硬,这套对自己正合适。
她现在有点庆幸蒋明明去图书馆了。
不然就蒋明明那张嘴,肯定会把人骂得很惨。
这一年来,程天风原本觉得自己一直守在宋曦芸身边,就能等到她回心转意。
可前几天,他居然看到她和别的男人相处得那么融洽。
男人了解男人。
程天风一眼就看出那个人对宋曦芸有意思。
他原本能相安无事的,要是没看到宋曦芸对别人露出明媚柔和的笑脸的话。
今天下午,程天风恰好收到程母寄来的信件,说泉市机械厂领导层面临严查,尤其是身为厂长的程父。
他心情郁闷极了,喝了几口俄国烈酒就感觉有些上头。
而这几分醉意,正好能给他些勇气来找宋曦芸。
程天风被宋曦芸安置在沙发上,又被一床暖被盖住了。
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和宋曦芸之间,居然变成了要借着酒劲才有胆量相见的关系。
宋曦芸端来一个水杯和一条热毛巾,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了。
刚把东西放好,宋曦芸就听到旁边沙发上的程天风说:“曦芸,家里的厂子出事了……”
带着颇为委屈的情绪。
宋曦芸早就对程天风各种示弱的行为免疫了。
她眼皮动了动,冷冷地问道:“其实我一直想知道,如果我放弃名额了,也不是自己去办的转让,你们程家会用什么办法让宋萍和你一块来俄国留学呢?”
这话一下子让程天风酝酿的满腔柔情没了。
“是你?!宋曦芸,是你举报的吗!你清楚这么做,会让小萍以及咱们机械厂都讨不到好的!”
他挺直身子,话语中带着质问的意味。
“曦芸,你为何要这么干?”
宋曦芸仿若局外人一般,极为平静地回问他。
“程天风,你家要是真有状况,还用得着我去检举吗?”
24.
先前宋母把纪委找来审查宋曦芸时,她曾提及宋萍想要名额这事儿。
甚至没什么明确指向。
由此可见上头对这种徇私舞弊之事颇为关注。
想着,宋曦芸又因程天风的态度而发笑。
方才还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如今一谈到切身利益问题,仅仅是一点毫无根据的传闻,就使他露出了本来面目。
她确实轻轻笑了一声说道:“你瞧,你心里有你自己,有程家,有宋萍,唯独没有我。”
程天风把眉毛皱得更紧了,不明白两人明明在说厂子纪检的事儿,怎么就扯到感情上了。
屋里的火炉发出一阵声响。
没过多久,宋曦芸在沉默中开口:“我晓得你是借这事儿,来我这儿装可怜。”
说着,她把热炉上的毛巾翻了个面。
“检查的事儿没那么严重,每两年都会有,今年或许就是我问纪委的那一句,让时间提前了罢了。要是没什么问题,就当是提前预防。”
“况且书信往来,这情况在国内至少已经过去大半月了,要是真有什么事儿,泉市机械厂那么大的产业,早就见报了。”
屋里暖烘烘的,宋曦芸身上的毛衣看上去也很柔软,可她说的话却让程天风感觉发冷。
她太过冷静,也太过理智。
每句话都是给程天风挖好的陷阱,就等着他在她面前犯错。
程天风反倒更希望她讨厌自己,至少这样,她说话时的情感还能热烈些。
他叹了口气,在沙发上坐直身子,又捏了捏自己疼痛的眉心。
“曦芸,我心里要是没有你,又为何要和你结婚?”
这样的程天风让宋曦芸感觉更习惯些。
她摇摇头说:“这不一样,程天风。”
听她这么讲,程天风觉得心里没劲。
这份没劲甚至让他又羞又恼。
程天风深吸一口气说:“哪里不一样,我爱你、尊重你、这么多年一直都在照顾你!”
“尊重我?”宋曦芸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
她微微动了下头,抬眼看向他,嘴角浮现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有时候我在想,你好像确实把我当成你的妻子,可我就只是你的妻子而已,我就得理所当然地为了你的家庭、我的家庭牺牲一切,我也应该把我的机会让给宋萍。”
说到这儿,宋曦芸停了下来,也努力让自己的声调平稳。
她站起身,把刚热好的毛巾塞到程天风手心。
她说:“你明明都清楚,我在宋家是什么状况,我想离开,你却和他们一样,想让我留下来。”
与宋曦芸对视,程天风借着这热乎乎的毛巾,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
程天风握得很用力,但中间隔着条毛巾,宋曦芸轻易就把手挣脱了。
他想要一个答案和原因,于是她讲了。
宋曦芸的话如同一声惊雷劈在程天风脑海里,顿时让他说不出话来。
她重新坐下,不再看程天风,用双臂环抱住自己。我们打小一块儿长大,一块儿念书,一路迈进大学,你明明清楚,我渴望的究竟是什么。
跟他这般坦诚相待,令宋曦芸心里泛起一阵酸涩。
在自己与程天风的事儿里,她明白语言的力量是何等微弱。
25.
然而这事在异国他乡总算有了个开端,宋曦芸不得不接着往下讲。
“当初你爸给我安排文职工作时,你一声不吭,宋家觊觎我留学名额时,你还帮着他们一起逼迫我。”
“你说你爱我,或许是真的,但你从未想过要理解我。”
讲着讲着,宋曦芸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我俩之间不存在你死我活的冲突,可也不会再有任何可能了。”
声音虽不大,却如洪钟般振聋发聩。
程天风呆呆地望着宋曦芸。
那熟悉的侧脸,熟悉的身形,就连这份柔弱的脆弱感也是熟悉的。
可又让他感觉无比陌生。
婚姻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是有个人在家,能让他安心。
从小到大,宋曦芸是他唯一认定的妻子人选。
她温柔、体贴、能干,完全符合他对妻子的所有要求。
然而,宋曦芸似乎真如他所说,仅仅成了他的妻子。
可他突然意识到,这些以后似乎都不会再属于自己了。
他好像直到这时才愿意去意识到这一点。
这份认知如同一个浪涛朝他涌来,把他浑身都打湿了。
宋曦芸。
和自己毫无关联了?
程天风胸口憋闷得难受,也是头一回体会到这般后悔的情绪。
一颗心空荡荡的,整个人都空落落的。
他眼眶泛红,声音沙哑:“曦芸,我愿意弥补你,也愿意去了解你。”
宋曦芸没错过他眼中的愧疚与痛苦。
程天风只比自己大几个月,却从小以哥哥自居,他确实一直都在照顾自己。
可是,年少时总想尽办法为自己分担的那个人,到了婚姻里却变了模样。
这一世的他还没见过,宋曦芸为了和他的这段婚姻,为了家庭、孩子,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上一世他见过,却依旧无动于衷。
理所当然地和宋萍一起享受她的付出,吸食她的血肉,践踏她的感情。
人的本性会改变吗?宋曦芸不清楚。
但她明白,程天风的醒悟来得太晚,早已把她的感情消磨殆尽。
宋曦芸绝对不会后悔失去“程天风妻子”“宋家女儿”的身份。
她双眼隐隐泛起雾气,不过很快就消散了,说得很坚定。
“程天风,我不是宋家的女儿,也再也不想当你的妻子。”
“我们……不是同路人。”
程天风一直以为,自己坚持不懈地守在她身边,总会有些机会的。
可如今她的话让他明白,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
程天风最终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宋曦芸没有起身,只是看着他走出房门。
她心里有种预感,知道自己和程天风的事情,真的彻底结束了。
……
季行生再次来找宋曦芸时,看到这姑娘手里正握着一把几乎比她人还高的大铁锹。
正和同学热火朝天地铲着雪。
莫斯科昨夜下了一场大雪,把学校的道路都掩埋了,积雪有半条腿那么厚。于是动力学院午后的课程,摇身一变成了校园中的社会实践活动。
宋曦芸瞅见季行生时,不禁感到讶异。
并非身处自己熟悉的校园,却仿若轻车熟路般来到了自己铲雪的所在之处。
宋曦芸瞪大双眼询问他:“季同志,你怎么过来了?”
26.
季行生自己也讲不清楚缘由,只是直觉引领他选择了这条路,想着或许能碰到宋曦芸,于是他就这么走了。
未曾想真的遇见了。
程天风在离她不远处,瞧见季行生后,立刻来到了她身旁。
那模样分明是要阻止不相干的人靠近宋曦芸。
他向她伸出手说:“曦芸,让我来。”
宋曦芸摇了摇头回应:“不用了。”
季行生刚走到教学楼门卫室旁边,把手中的铁饭盒放下,映入眼帘的便是程天风献殷勤碰钉子的这一幕。
带着几分调侃又有几分挑衅地说:“可真是热心呀,前夫哥。”
程天风说得冠冕堂皇:“即便没了婚姻关系,怎么讲,我也算是曦芸的哥哥。”
季行生咬咬牙,轻蔑地笑了一声,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算哪门子兄长。
程天风被他的眼神激怒,想要开口。
宋曦芸懒得去理会这俩男人之间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只觉得自己在这儿铲雪本就疲惫,这俩高个子像两根铁杆一样,就直直地站在面前一动不动。
实在太碍事了!
她把铲子猛地戳在地上厚厚的积雪上,喊道:“喂!你们要是不帮忙,起码站远点儿,别挡着我!”
程天风只好住口,留下一句我帮你,灰溜溜地去找铲子了。
季行生继续站在宋曦芸身旁,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嗤笑起来。
见他没动,宋曦芸用眼瞪他。
没想到他恰好低头,和她瞪人的漂亮眼睛对视上了。
季行生忍不住用手指在宋曦芸沾了雪的睫毛上轻轻刮了一下。
“嗯!”宋曦芸猝不及防,眨着眼往后退了几步。
“怎么堂堂军官还爱动手动脚啊!”
季行生笑了笑没回应,没把她嘴上的挑衅当回事,只说:“我来帮你。”
“不用……!”宋曦芸拒绝得有些勉强。
她虽说骂人顺口,但实在不想再麻烦季行生了。
“我以前也常常帮家里铲雪之类的,都习惯了。”
季行生没说话,直接伸手把宋曦芸手里的铁铲接了过去。
宋曦芸无奈地笑了笑说:“都说了不用麻烦了……”
季行生手上动作不停,抬眼问她:“你是不想麻烦我,还是不想欠我人情?”
这一眼很有压迫感,让宋曦芸愣了一下。
“这有区别吗?”
“有啊。”季行生挑了下眼皮,懒洋洋地回答,“不想麻烦是和我不熟悉,不想欠人情是没把我当朋友。”
“什么奇怪的道理……”宋曦芸无语地看着他。
季行生感觉脖子上的围巾很碍事,不方便他放开手脚干活。
当即就一手拿着铲子,另一只手把围巾扯下来,又给宋曦芸围到了脖子上。
围巾上还带着季行生身上清新的暖意,宋曦芸感觉自己的脸都热烘烘的。
给她戴好后,他还不满意。
还是放下另一只手里的铁锹,认认真真地给宋曦芸戴围巾。
宋曦芸稍微抬眼,就能看到季行生垂下的眼皮和睫毛,还有那十分专注的眼神。
她只觉得自己全身的温度都升高了。
季行生做完这些,还像哄小孩子一样,拍了拍她的背。“行了。”
宋曦芸先前脸红是被冻的,此刻脸红却是因羞惭。
她依旧强装镇定地发问:“大哥,那我能做些什么呢?难道就只当一个小小的衣架子,眼睁睁看着你在这儿忙活吗?”
27.
季行生一边铲雪一边回应她,轻哼一声说:“你这搞脑力工作的,陪着聊聊天就行。”
这人脸上平常没什么表情,可今天他没穿军装,笑起来带着几分不羁。
宋曦芸勉强挤出一句:“多谢您了。”
季行生应得很自然:“不用谢。”
程天风回来,正好看到季行生强硬地把宋曦芸手中的铲子拿了过去。
这时他也察觉到,这两人之间,有一种将自己排除在外的氛围。
同样,程天风也觉得,宋曦芸在季行生面前时,有一种在其他地方没有的活泼劲儿。
他挤出一个苦笑,拿着铲子转身离开了。
宋曦芸转过头,发现程天风不知何时走了,已经和别的组一起去清理积雪了。
她收回目光,又扬起下巴,指了指季行生刚刚放在门卫室里的铁饭盒。
“季长官,那是什么?”
季行生头也不抬地回答:“罗宋汤,队里煮多了。”
其实本来没那么多复杂的想法,实际上就是他想见宋曦芸罢了。
时隔一年再次见到她,心中那些心动竟然一点都没减少。
季行生倒是不在意她有个讨厌的前夫,只是担心她这个时候难以接受一段新感情。
二十来岁的人生,有着无数的可能性。
但这么多年,季行生才体会到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心情。
既然这样,那就由自己先去靠近她吧。
……
有季行生加入后,一群人的效率很高。
只是天气太冷,他们铲雪动作再快,季行生送来的罗宋汤也快变成冰疙瘩了。
宋曦芸忍不住轻轻一笑。
季行生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示好送的热汤成了这样,一时觉得又羞又恼。
想拿着铁盒就走,又被宋曦芸叫住了。
“季行生。”她喊他。
“正好我要去师父师娘家吃饭,一起去吗?顺便把你的罗宋冰解冻一下。”
宋曦芸带着个男人登门时,王芝华十分震惊。
“曦芸,这是……?”
宋曦芸大大方方地介绍:“一个朋友,在军校念书。”
季行生也恭恭敬敬地打招呼:“伯母您好。”
王芝华心里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朋友?这小子看曦芸的眼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她觉得自己前些时候明里暗里说的那些让人放下的话,很有效果。
这不,就愿意接触新男人了!
江礼烨端着菜出来,看到季行生,显然也把他当成半个未来女婿了。
四人吃着江礼烨做的菜,再加上那碗热过的罗宋汤,气氛融洽。
就连宋曦芸,也感觉出王芝华和江礼烨的态度不太对了。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季行生。
见了第三面就把他带回家吃饭了,好像是有点不太合适。
但她的心思,好像确实也不单纯。
季行生倒没说什么,好像一顿饭就让他很满足了。
两人下楼,走在外面时,季行生感觉这寒风吹得都格外美妙了。宋曦芸只顾着低头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去。
正当心里琢磨着自己来的时候怎么没觉得这条路会这么漫长之际,就被季行生喊住了。
“宋曦芸。”
她依照吩咐回过头,瞧见这人在路灯映照下的脸庞,有些耀眼。
“这周末有一场舞会,你乐意来做我的舞伴吗?”
28.
这般的邀约有多暧昧,自是无需多言。
“舞会?”宋曦芸微微一怔。
“怎么,您还会愁找不到舞伴?”
“向来没有。”
季行生挑了挑眉,话语说得既张狂又带着几分委屈。
“就是因为没有才被一些女生缠着跳舞呀,老是拒绝人家,我也怪不好意思的。”
“……”宋曦芸一时语塞。
季行生见她那表情,不禁笑了,接着劝道:“你就来吧,咱们得有人情往来,礼尚往来嘛。”
“行吧。”
宋曦芸最终还是应承了下来。
……
宋曦芸不太敢独自去那么大型的场合参加舞会,所以叫上了蒋明明。
蒋明明恰好也相中了一位俄国工程师,能到舞会上跳上几支舞,拉近关系再好不过了。
会场之中。
蒋明明大致了解了一下,这是附近几所学校联合举办的舞会,唯独没有她们动力学院。
好在她看上的俄国工程师来了。
正这么想着,会场的玻璃门被拉开,一列身着绿色军装的青年军官整齐地走了进来。
蒋明明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看向旁边的宋曦芸。
宋曦芸这丫头倒是一脸沉静,一看就是早就知晓此事。
蒋明明在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事儿。
清一色的绿色军装,为首的季行生格外引人注目。
浓眉大眼,高挺的鼻梁,微薄的嘴唇,英俊又挺拔。
蒋明明在一众青年军官中看得有些眼花缭乱,却还能分出心思问宋曦芸。
“宋曦芸,你可没跟我说,邀请咱们来参加舞会的是咱们华国军校生啊!”
宋曦芸一脸茫然。
“怎么了?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蒋明明确实知道最近莫斯科的高校有两场大型的交谊舞会。
宋曦芸向来不喜欢社交,蒋明明被她拉来一起参加舞会的时候挺诧异的。
还以为这姑娘终于开窍,愿意找对象谈恋爱了。
她惊讶之余,竟然忘了仔细询问。
蒋明明咬着牙问她:“谁邀请你来的?”
“季行生啊。”宋曦芸如实回答。
蒋明明也没想到这姑娘不声不响,一出手就挺惊人。
“来,来。”蒋明明稳住情绪,好不容易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把宋曦芸往身边拉了拉。
“让本‘万事通’给你讲讲。”
季行生在国内就已经名声大噪。
家里有个元帅老爷子,放着好好的军校不考,军官的大好前程不走,转身就中断学业,参军入伍了。
这事儿就已经够引起轩然大波了,这人又因为在队里成绩优异,来俄国军校进修训练。
两人正低声交谈着,蒋明明还没和宋曦芸讲明白,就被季行生打断了。
看着交头接耳的两人,男人眼中带着几分打趣。
“你们在说什么呢?”
蒋明明被噎了一下,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溜进舞池找别人跳舞去了。
季行生笑着看向她:“你这朋友,还挺有意思的。”
“没错。”宋曦芸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蒋明明一直都很有趣,还帮了我不少忙。”
季行生微笑着,伸手弯腰,十分绅士地向宋曦芸发出了跳舞邀请。
宋曦芸搭上他的手,一同步入舞池。她原本还忧虑这人不会跳舞,毕竟瞧他这模样可不太像是常跳舞的人。
然而音乐一响起,她就发觉自己猜错了。
季行生相当擅长跳舞。
29.
男同志跳舞时起着引导作用,得及时且精准地给女伴暗示。
季行生动作果断,总能让宋曦芸寻到下个舞步。
“跳得挺不错。”
宋曦芸唇角微弯:“你也挺好。”
两人交流礼貌,点到即止,却整整跳了四支舞曲。
两人仍保持双手交握,就被蒋明明气势汹汹的一声“宋曦芸”给打断。
“咱们该回去做课题了!”蒋明明心里着急。
敢情她刚才苦口婆心没一点用,场上好多人看宋曦芸的眼神跟利箭似的,还在跳。
宋曦芸虽说有点飘飘然,但脑子还算没失灵。
她猛地一激灵,算是终于接收到周围人的视线信息。
适可而止,适可而止。
帮季行生解决麻烦,可别把自己搭进去。
被晾在原地的季行生:“……”
……
狠心拆散两人的蒋明明在路上还在叮嘱。
“好苗子就是好苗子,再加上人长得俊,就格外惹人注意,知道不?”
宋曦芸不太自然地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就跳了几支舞而已,没啥问题吧。”
蒋明明当“万事通”心里门儿清:“他来这两年,可从没带舞伴参加过舞会,那可是四支舞,整整四支舞啊!”
宋曦芸也有点心虚,嘴上却还不服输。
“他本来也跟我说,最近太受女生欢迎挺苦恼的,让我来帮他掩护一下。”
蒋明明白她一眼:“男人说啥你都信?”
宋曦芸一本正经:“一般是不信的,但是季行生是个好人啊。”
得,好人卡都发出来了。
三年的留学时光一晃就过,宋曦芸提前结束学业,要跟研究所众人一起回国。
或许是身处异国他乡,宋曦芸和季行生两人都相当克制。
就维持在一同回家吃饭的普通关系。
如今华俄关系的蜜月期一过,直接跳过平淡走向了紧张。
情况急转直下。
军方交往很紧张,连带把季行生对感情的冲动也压制住了。
而宋曦芸则自我安慰,说不定就是段“短暂情缘”呢。
宋曦芸这回是以家属身份,跟着王芝华和江礼烨一块回国。
俄国以研究人员涉及国家核心机密为由,把人扣在火车站,要仔细盘查。
这事儿在意料之中,宋曦芸还是有点慌张。
过了一会儿,火车站大厅里便响起军靴正步的声音。
研究所的二十来个人都躁动起来,王芝华也激动地拉着宋曦芸的手。
“是华国军人!”
几乎一眼,宋曦芸就认出了队伍里全副武装的季行生。
挺拔得像扎根大地的白杨树。
在华方强硬施压下,研究人员很快被放行。
上车前,宋曦芸和站在火车前的季行生道别。
“有你们在很安心。”
他垂眼看她,眼中有些眷恋,话却是清醒克制的。
“为人民服务,应该的。”他换上军装后,话语并不繁杂,甚至显得严肃且克制。
仿佛一套军装能够把他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或行为,紧紧地管束起来。
最终他说道:“万事小心。”
30.
火车缓缓启动了。
转瞬之间,莫斯科的景致以及莫斯科的人便被甩在了身后。
在回国之前,宋曦芸已然做出了决定,不会再返回泉市。
王芝华也对宋曦芸的去向颇为挂念,询问了她的想法。
这姑娘神情平静且态度坚决:“我没有要回去的地方,师父师母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
恰好国家乡村建设的指标下达,把王芝华和江礼烨两口子派往白江村助力基础建设。
江礼烨直接做出决定:“行,那咱仨就一块儿去白江村。”
回忆至此结束,宋曦芸望向外面白茫茫的天空。
每个人都有各自要奔赴的方向。
只期望能各自保重。
……
泉市机械厂宿舍。
宋母一见到回国的程天风,就好似看到了救星。
她急切地拉住他的手,想要问个明白。
“怎么样,天风,你把宋曦芸那死丫头带回来没?!”
宋萍这些年也到不少地方工作过,可性格太过骄纵,做事也不麻利,很快又回到了家里。
宋母和宋父都快退休了,供不起宋萍大手大脚的花销,这时才觉得家里有个老大真好。
程天风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说道:“宋姨,我在俄国就见了她一面。”
“式、天风,你叫我什么?”宋母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程天风喉结微动,嗓音有些干涩:“我和宋曦芸已经离婚了,我也很久没见过她了,上一次见面,她说,‘亲情早就没了,就当没我这个女儿吧’。”
他隐瞒了许多,只是来帮宋曦芸传达这一结果。
宋母顿时身体发软,嘴里不停地念叨:“她怎么敢、她怎么敢,我们辛辛苦苦把她养这么大……”
程天风没什么表情,只是承诺道:“宋姨,您也别担心,这么多年的感情,程家还会和以前一样对待宋家的。”
宋父抽着烟,在一旁愁眉苦脸地说公道话:“早就说你别把老大逼得太紧……”
宋母听到这话,猛地挺直了身子。
五十来岁的女人,显得更加苍老了。
宋母歇斯底里地打断宋父:“你现在倒跑出来说什么公道话了?!早干嘛去了!”
“要不是为了你们老宋家,我能这样对我亲生女儿吗?!”
……
历经十数天的火车路程到达华国境内,又换乘火车辗转到公车。
再从公车换乘到毛驴草棚车,宋曦芸一家终于抵达了白江村。
宋曦芸下了车,映入眼帘的全是农田和低矮的房屋,还有不知名的蚊虫在飞舞。
她曾设想过农村的环境,没想到和城里差别很大。
倒不是有什么想法,只是头一回来到农村,感觉自己不太能适应这儿的生活。
江礼烨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走吧。”
宋曦芸从呆滞中回过神来,赶忙转头去找旁边的王芝华。
“师母,我来帮你拎箱子。”
“好嘞。”
没过几天,三人居住的院里就来了新成员。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宋曦芸见到蒋明明的那一刻算是有了切实体会。蒋明明连续赶了好些天的路,可模样依旧是那般热情高涨,充满活力。
她把门推开,大声地跟院子里的人打起招呼。
“有没有想我呀!曦芸!” (原句要求不能用
31.
宋曦芸打算进入的工厂尚未协调妥当,只能在家闲着种地。
江礼烨与王芝华夫妇一抵达村子,就立刻马不停蹄地着手村建规划。
诸如输电线路、交通线路以及仓库规划等事务,全都压在两位技术骨干的头上。
她于是留在院子里看家。
宋曦芸被那声响吓得把手中的半截黄瓜捏碎了。
她转过头,又惊又喜地问:“明明!你怎么来了!”
蒋明明身着粗麻布衣,依旧青春靓丽。
她撩了一下头发,说道:“白江村算是热门的基建地点,我想离家里远一些,而且我所在的省市正好在倡导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想到你和王工、江工要来这儿,我就马上报名过来了!”
两位姑娘寒暄完,眼中满是不舍,随后蒋明明又朝她眨了眨眼。
“你猜猜还有谁来了?”
宋曦芸心里一动,心跳如同擂鼓一般。
“是他吗?”
蒋明明一拍手:“没错!季行生也调过来了,好像还担任了建设团团长呢!”
……
两人说完没过几天,宋曦芸就在村口见到了季行生。
季行生挺拔的身姿把夏季军装撑得十分合身,面容帅气且坚毅,愈发显得沉稳。
似乎一切都变了,又似乎一切都没变。
村里这个地方不像莫斯科那么大,一点小事就能传遍整个村子。
对于男女关系的忌讳也更多。
更不用说长相英俊的青年军官和气质秀美的技术员了。
所以在白江村待了一年,宋曦芸和季行生见面时都客客气气的,没有表现出丝毫男女之间的感情。
再加上两人心里都有点别扭,这样不明不白算怎么回事呢?
宋曦芸在白江村,感觉自己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适应期。
她从工厂下班,偶尔还能听到季行生在训斥手下的士兵。
“乡下的条件比不上城里,这不是早就说过的吗?”
他面色冷峻严肃,宋曦芸心想,比以前更能吓唬人了。
“说话!”看到面前的士兵不吭声,他突然提高了音量。
那个人看起来像个新兵,一下子被季行生吼得愣住了。
他立刻哭着说:“团长,我真的想回家,吃不了这个苦。”
季行生微微一笑,语气平淡。
“你无论在哪里当兵都要吃这个苦,在城里当陆军作战是为人民服务,在白江村开垦农田搞基础建设也是为人民服务,哪有什么轻重之分?”
这时季行生的表情让宋曦芸有些熟悉,说的话却让她心里发麻。
自己以前有些好高骛远,觉得学了技术就应该进入大工厂,把技术应用到高大上的产品上才算学有所用。
工业技术,大到机械大件,小到拖拉机、自行车,无论是生产还是手工制作。
——都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产业。
怎样都是为了改善人民生活,没有什么轻重之分。
这季行生还真像个能解人意的人,每次听他说话,都能有所感悟。
训完话,季行生发现偷听的宋曦芸还在。
他嘴角上扬露出笑容,把宋曦芸的脸都笑红了。
她便转过头要走,不理会他。季行生倒是不怎么计较,伸出大手抚了抚宋曦芸的头发。
宋曦芸顺着自己发丝的方向,转过头去瞪他。
这一眼瞧得他的心都好似被揉软了一般。
“明天我要去南边的市集执行任务,你有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
32.
第二天,宋曦芸跟蒋明明洗完衣服后往回走。
听着村里人的闲聊,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听说南边热闹的街区发生了枪击案,有两位军人受伤了!”
宋曦芸抱着洗衣盆,手一松,刹那间水花飞溅。
“枪击?!武装袭击?!”
两个聊天的人被她的反应吓到,结结巴巴地回应:“是、是的,小宋同志,你怎么了?”
蒋明明也是头一回见宋曦芸如此心慌。
她赶忙稳住她,问道:“你怎么了呀,怎么突然这样?”
宋曦芸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摇摇头,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衣服放回盆里。
“季行生昨天跟我说,今天在村南有任务,我担心……”
蒋明明关注点不在这儿,听了后惊讶道:“你俩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啊,他都跟你说这个?”
宋曦芸瞪了她一眼,嘴上不饶人:“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什么任务也没讲,你怎么能扯到这上面?”
没想到宋曦芸此时心慌意乱,逻辑居然还没问题,她在嘴上占不到便宜。
蒋明明无奈又好笑,安慰道:“季长官身手不错,受伤的不一定是他,等他执行任务回来,你自然就知道怎么回事了,现在慌也没用。”
宋曦芸也觉得有道理。
要是季行生出了意外,肯定会引起很大的动静。
但她抱着盆和蒋明明一起往回走,心里还是止不住地慌。
“子弹没打到自己身上,怎么说都容易,我和部队多少还有些合作,于情于理都该去探望一下……”
蒋明明看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觉得好笑,忍不住开口劝道:“你要是真担心季行生,就去看看呗,反正这儿到医院不远,坐一辆公交就到了。”
宋曦芸和其他几名知识青年、研究员到这儿一年后,村子里的基础建设搞得挺好。
公交线路也优化了,市场、医院,坐公车直接能到。
宋曦芸瞪了她一眼,那句“我不是担心季行生”到底没说出口。
她犹豫道:“可是……”
宋曦芸一想到季行生手底下那些兵调侃的眼神就有点脸红。
“你自己都说,你和季长官没什么关系,身正不怕影子歪,别人爱说就说去吧!”
蒋明明估计,这两人关系也不差那几句了,便如此安慰道。
宋曦芸脚步一顿,终于想明白了,把盆往蒋明明手上一塞,急匆匆地跑了。
蒋明明喊道:“喂!怎么说走就走啊?有这么急?!”
宋曦芸这时也不尴尬了,一挥手,头也不回。
“帮我晾一下,我过会儿就回来!”
蒋明明看着她跑远的背影笑了。
……
医院里,宋曦芸慌慌张张问清楚了军人同志的病房号,就往楼上跑去。
她想都没想,直接推开门进去了。
结果床上的人不是季行生,而是个面熟的士兵。
看到她,他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道:“嫂子,季大哥没事!”宋曦芸赶忙往后退去,与刚被上级训完话回来的季行生撞了个正着。
“在为我忧心?”他望着宋曦芸,绽出笑容。
但他旋即又记起了某些事,把笑容敛了回去。
33.
季行生驾车,载着宋曦芸抵达了山顶。
这条上山的通路,是季行生在这一年里带领部队修筑而成的。
此刻暮色降临,夕阳如熔金般绚烂。
白江村西面,青山松柏翠绿,天边晚霞似火燃烧,金色日光勾勒出远山的轮廓。
宋曦芸转头看向季行生,瞧见了落在他肩膀的那缕光。
将他的肩章映照得光彩夺目。
耀眼极了。
而她身旁的这个男人身材高大,给人满满的安全感。
宋曦芸一时无言,不知该说些什么。
又觉得自己与他这般情形,着实有些不明不白。
是相处融洽的纯洁男女关系吗?
大概就是如此吧。
在两人沉默之际,宋曦芸找到了关系的定位。
“你……”
“你……”
竟是两人同时开了口。
“我要调走了。”
季行生若早知道回国后是这般状况,肯定不会招惹宋曦芸。
宋曦芸嘴角的笑容凝固了。
……
两年后。
前些日子,王芝华重病一场,身体状况已无法适应白江村的高强度建设。
江礼烨忧心妻子,手术结束后便申请了调任。
三人一同在京市光明街道的军工大院安了家。
军工大院里的人对宋曦芸一家颇有怨言。
说去俄国学了本事回来,不先到首都投身建设,跑去村里住了几年享清闲。
这两年,一家三口都充耳不闻,一副专心研究的模样。
宋曦芸本人不在意,反正她做技术员,与人交际不多,每天见到的就那么些人。
王芝华和江礼烨在研究院里,关起门搞研究,真有心思计较这些的也不会在研究所里。
实际拿主意定军心的江礼烨只说了一句:国家自有安排,觉得不合适大可以把咱们一家三口都撤下来。
没几天,军工大院里出了一张表彰红报。
把一家三口在白江村的贡献全列了出来。
从铺设水路网,到改善交通线路,宋曦芸帮忙办厂基建拉投资,事事都有,一项不少。
一家人正吃着中饭,门突然被敲响了。
江礼烨去开门,原来是街道办的林主任来了。
“怎么样小宋同志,我办的事你还满意吧!”
“哎哟!”王芝华一回头,对一脸平静的宋曦芸说,“小宋同志,你现在可真会默默干大事啊!”
宋曦芸吃着饭,微微点头。
林主任笑着继续说。
“最近厂里和街道办都挺忙,说是最近有个军代表要来。”
都是老江湖了,宋曦芸当然明白林主任要说什么。
在百忙之中抽空帮她解决麻烦嘛。
她嚼完嘴里的菜,才回应道:“我知道了林主任,到时候肯定优先推荐您儿子去学焊工技术。”
得到答案,林主任又和王芝华闲聊了几句,心满意足地走了。
王芝华倒是又想起上回宋曦芸和林主任儿子相亲的事。
“诶,你和那小林,相处得如何?”
“唔。宋曦芸含混地回应道:“就那般模样吧。”
王芝华满心忧虑:“倘若真的不行,师娘去帮你打探一下那小季去了何处。”
宋曦芸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迅速把碗里的饭吃光了。
“师娘,我先回工厂了!”
34.
“嘿!”
宋曦芸逃窜的速度极快,王芝华根本没能抓住她。
她只好再次坐下,向身旁的江礼烨发起牢骚。
“唉,自打两年前从白江村回来,曦芸就一直这样,肯定是因为和小季没能成……”
王芝华轻叹一声,没再继续说,转移了话题。
“真不知道她怎么这么死脑筋,每次碰到相亲对象都讲自己结过婚,吓跑了好多厂子弟。”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不说谁能晓得?就算结过婚,现在身边也没男人,更没个依靠呀!”
“都二十好几了,还不成家,也没个孩子,我现在还能帮她张罗……”
江礼烨一边不紧不慢地吃着饭,一边安慰妻子。
“好了,你也别为这事儿操心了!缘分这东西谁说得准呢,她要是不想处对象,你塞再多给她也没用,她要是想处,你拼命阻拦也没用。”
说着,他又异样地看了王芝华一眼:“我感觉你以前可不是爱操心这些事的人,是不是在家太闲了?”
王芝华瞪了这个不会说话的男人一眼:“怎么,嫌我变成个啰啰嗦嗦的老妇女了是吧?”
江礼烨立刻缩起脖子认怂:“哪能呀,我家领导说啥都对,曦芸这丫头,怎么能对自己的婚姻这么不上心呢?我们还能养她一辈子不成?”
王芝华没好气地说:“就会拣好听的哄我,刚才说话可不是这态度。”
江礼烨给她夹了个大鸡腿,继续笑着哄自家领导:“我还不是怕你操心太多,曦芸结婚这事儿得看缘分,先吃饭吧。”
宋曦芸午休时回厂里,没什么事儿,却被抓去当迎接军代表的帮手。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季行生能如此阴魂不散。
白江村建设部队的团长是他,如今军工厂里的军代表还是他。
两次重逢,每次都让她感觉心情复杂。
可真正见到他的那一刻,宋曦芸反倒觉得心里那些怨恨都消散了。
最后脑子里就只有一句,季行生,你过得好吗?
可她最终什么也没问出口,挤出一句生硬的:“你怎么来了?”
“调任。”他言简意赅,显然不想谈论这个。
宋曦芸也想起之前在白江村就听说过,季团长大有背景,在京市那边有门路。
他要是回京市任职也不奇怪。
宋曦芸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句:“那你,之后在京市有什么打算?”
季行生静静地看着她,眼中的情绪又浓又深。
“安定下来,和喜欢的姑娘结婚。”
宋曦芸脑子向来直,也没想到这人说话更直接。
她自认为见过不少世面了,可跟他那双眼睛对视,竟然还会觉得脸发烫。
他说的话钻进她耳朵,传遍全身,让她浑身发麻。
宋曦芸咬咬牙让自己冷静:“知道了。”
只是刚走没几步,没想到就被身后的季行生抱住了。那时宋曦芸打算离开,他并非没有想过把人留住。
只是瞧她那般依赖师父师母的模样,季行生又着实有些不忍心。
季行生常跟手下的士兵讲,不过是份平常工作,然而有时也会面临九死一生的险境,来当兵的都已做好了牺牲的打算。
要是哪一天遭遇意外,他也不愿让她面对烈属的名号以及一封遗书的场景。
顾虑繁杂,想说的话语众多。
季行生本是个有话直说的性格,难得如此犹豫不决。
望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他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随后他说走吧,后会有期。
后来在戈壁作战的那一夜,他既后怕又感到庆幸,幸亏没和小宋同志在一起,不然就白白耽搁了人家。
今年,他家里的老爷子身体出现了状况,他要被调回来,季行生原本不太乐意。
但看到宋曦芸后,心里那点不情愿便全都消散了。
诸多阴差阳错,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迎来了最好的结局。
最后,他终于能够对心爱的姑娘说出那句:“我很想你,也深爱着你。”
上一篇:没有了
下一篇:没有了